夕阳的余晖将杨树屯的断壁残垣染上一层凄凉的橘红。短暂而珍贵的饱腹感带来的那点生气,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被更深的疲惫和现实的冰冷所取代。流民们在王守田和老马的指挥下,正默默地清理着分配给他们的破屋角落,用枯草、破布勉强铺垫着晚上栖身的地方。压抑的咳嗽声、孩子细弱的哭闹声,在空旷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守田佝偻着腰,走到正在一处半塌碾房土台上观察地形、布置夜间岗哨的王铁锤面前。他搓着枯瘦的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感激、卑微和为难的神色。
“恩公……”王守田的声音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王铁锤转过身,目光在暮色中显得更加锐利:“王里正,有事?”他的目光扫过王守田身后不远处——二狗子正独自靠着一堵矮墙坐着,怀里紧紧抱着那卷草席,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像一尊凝固的、悲伤的雕塑。
王守田顺着王铁锤的目光看了一眼二狗子,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悯:“恩公……老汉……老汉厚着脸皮,替二狗子那孩子,求您个恩典……”他深深作了个揖,头几乎要低到尘埃里,“二狗子他娘……苦命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最后……最后也……”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这孩子,一路背着他娘走了几千里……就盼着……盼着能找个地方,让他娘入土为安,别……别做那孤魂野鬼啊……”
他抬起头,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哀求,指向屯子边缘靠近土围子缺口、那几株歪脖子老杨树下的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老汉斗胆……能不能……能不能让他娘就……就安葬在那儿?那地方背阴,也清净……我们……我们自己挖坑,绝不麻烦恩公的人手……”他说得极其卑微,仿佛在乞求一个天大的恩惠。对于流民来说,能有一块葬身之地,而非暴尸荒野或被野狗拖食,己是莫大的奢望。
王铁锤沉默着,目光在暮色中审视着王守田,又越过他,落在二狗子身上。那年轻人抱着母亲尸身的姿态,像一头受伤后死死守护着最后一点东西的孤狼。一路背负尸身千里……这份执拗和狠劲,倒是少见。他心中迅速权衡:一块荒地,一个死人,无关紧要。但若能借此收拢人心,尤其是那个眼神凶狠、带着一股子狼性的二狗子,这笔“买卖”划算。
“嗯。”王铁锤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应允。他甚至没多看一眼那块地,仿佛只是随手丢下一块无用的石头。“去吧。让老马打个棺材。入土为安,也是人伦。”
“谢恩公!谢恩公大恩大德!”王守田如蒙大赦,激动得浑身颤抖,又要跪下磕头,被王铁锤抬手止住。
“二狗子!二狗子!”王守田连忙转身,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快!快过来谢恩公!恩公开恩了!你娘……你娘能有个棺材葬在杨树下了!”
一首如同石雕般的二狗子,在听到“葬在杨树下”几个字时,身体猛地一震!他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被强行唤醒,那双空洞的眼睛瞬间聚焦,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王守田,死死钉在王铁锤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
下一刻,这个一路上沉默寡言、眼神凶狠得像要择人而噬的青年,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叩首,而是猛地抬起头,沾满尘土和泪痕的脸上,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王铁锤的眼睛!
“恩公——!”二狗子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决绝,“我王二狗的命!从今往后就是您的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血沫,“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水里火里,刀山油锅,我王二狗要是皱一下眉头,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猛地抬起手,指着那块杨树下的空地,声音因极致的悲痛和激动而剧烈颤抖:“我娘……我娘能有个棺材埋骨在此!我王二狗就在这发誓!这条命,卖给恩公了!只要……只要给我口饱饭吃!给我把刀!杀谁我砍谁!”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三个月的地狱流亡,母亲的惨死,官兵的屠刀,山匪的狞笑……所有的屈辱、愤怒、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效忠的对象!只要能报仇,能活下去,这条命算什么?
暮色西合,屯子里一片寂静。只有二狗子那嘶哑、决绝、如同野兽咆哮般的誓言在断壁残垣间回荡。所有忙碌的流民都停下了动作,震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二狗子。里正婆子紧紧搂着铁蛋,眼中满是惊恐和复杂。王守田看着二狗子,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老泪纵横。
王铁锤依旧站在原地,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高大魁梧。他的眼神如同寒潭,深深地凝视着跪在脚下、浑身散发着孤狼般气息的青年。二狗子的誓言,赤裸裸,血淋淋,没有丝毫掩饰,带着最原始的生存欲望和复仇的火焰。这正是王铁锤需要的——一把锋利、听话、且带着刻骨仇恨的刀。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二狗子几秒。那沉默的压力,让周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二狗子仰着头,毫不退缩地迎视着那冰冷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终于,王铁锤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砸在二狗子和所有流民的心头:
“想清楚了?” 他问,独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跟着我,不是讨饭。是要拿命去拼的。会死人的。”
“我不怕死!” 二狗子吼得毫不犹豫,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只要能吃饱饭!能给我娘报仇!能杀那些该杀的畜生!死算个球!” 他的眼神凶狠而狂热,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只认一个主人的野兽。
王铁锤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近乎冷酷的弧度。
“好。” 他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如同锤子砸钉。“记住你今天的话。这条命,从今往后,归‘卢’字旗了。” 他不再看二狗子,转向王守田,“王里正,等老马打好棺材。带几个人,帮二狗子把他娘葬了。入土为安。”
“是!是!谢恩公!谢恩公!” 王守田连声应诺,连忙招呼几个还算有力气的青壮上前帮忙。
二狗子依旧跪在那里,首到王守田和几个乡亲过来搀扶他,他才仿佛如梦初醒。他深深看了一眼王铁锤的背影,那背影在暮色中如同山岳般沉稳。然后,他默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背起母亲的尸身,在几个乡亲的帮助下,一步一步,走向那几株歪脖子老杨树下的空地。
暮色中,简陋的葬礼开始了。简陋的棺木,里面用草席包裹。坑挖得并不深,但足够掩埋一世的苦难。二狗子跪在小小的坟堆前,没有哭喊,只是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泥土,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晚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新翻的黄土上。
王铁锤站在碾房土台上,瞥了一眼杨树下那个跪伏的、颤抖的身影。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冰冷的触感传来。
一颗带着血性的种子,在这片名为杨树屯的废墟里,埋下了。一把刀,正在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