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占举在水寨议事厅(一处新整修的宽敞木屋)内,接见了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的押运负责人——老护卫头领林福生。
林福生年约五十,身材精瘦,皮肤被海风和阳光染成古铜色,脸上刻着常年奔波留下的深刻皱纹,但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有神。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短打,但身上那股混合着海腥、汗水与坚韧的气息依然浓厚。见到卢占举,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属下林福生,叩见少爷!幸不辱命,漳州粮船二十五艘,全数安全抵达!”
“福生叔快快请起!”卢占举亲自上前扶起这位卢家的老班底,语气亲切而郑重,“一路辛苦了!坐!坐下说话!”他示意卢忠给林福生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姜茶和一碟刚出炉的肉饼。
林福生感激地坐下,灌了一大口姜茶,暖意驱散了长途跋涉的疲惫,这才开始详细汇报:
“少爷,此次押运,托您的福,大体还算顺遂。漳州那边,陈平经理安排得妥当,粮食收购、装船都按计划完成。咱们的旗号在闽南沿海还算好使,加上宋先生那边的情报指引,沿途没遇到大的水匪,只有几股不开眼的小毛贼远远跟着,被咱们护航的几条快船用火铳吓跑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由衷的佩服:“尤其是到了长江口,陈璘营长派出的哨船准时接应,那阵势,那旗号,沿途的大小船只都远远避开,省去了不少麻烦!”
卢占举微微颔首,这些都是体系建立后应有效果的体现。但他更关心细节和潜在问题:“福生叔,一路过来,可曾遇到什么阻滞?或是觉得哪里可以改进?尽管首言。”
林福生放下茶碗,眉头微蹙,显然早有话想说:“少爷,说到阻滞,倒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就是…就是这等字,太熬人了!白白浪费了许多时日!”
“哦?具体说说,等什么?”卢占举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
“主要在换船转运这关节上!”林福生掰着手指头道:“等泊位!”
“咱们的海船(福船)吃水深,进不了内河,只能在长江口选定的锚地卸货。可那锚地不大,能同时靠泊卸货的船位有限。咱们船队到的时候,前面刚好有几艘别家的船在卸,足足等了一天半才轮到咱们靠上去!”
“靠了泊位,又得等码头上(其实是临时搭建的栈桥)的力夫!那地方偏僻,常驻的力夫不多。咱们二十五船粮食,全靠临时召集的人手一袋袋往下扛,再搬到内河船上。那速度…唉,急死个人!又耗了整整三天才卸完!那几天,看着日头升了又落,船就这么干耗着,不能动,不能走,船上的弟兄们心急火燎,白吃干饭不干活,心里都憋得慌!”
“等内河船返航!”
林福生叹了口气,“最磨人的是这一等!咱们的沙船(内河船)装了粮食,逆流而上往太湖来了。可它们这一趟来回,少说也得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里,咱们那些好不容易卸完货的海船怎么办?只能干等在长江口锚地! 空船!没货!就那么漂着!船上几十号人,每天要吃要喝要工钱,船体也要保养,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淌啊!等内河船队从宜兴那边再拉下一批货回来装,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这中间,海船就是完全闲置!”
林福生越说越激动,黝黑的脸膛都有些涨红:“少爷,您是不知道,那空等的日子有多难熬!看着空荡荡的船舱,看着日复一日不变的江景,弟兄们有力无处使,心气儿都等散了!这效率…太低了!一趟来回,海船真正在海上跑的日子,怕是还没在锚地干等的日子长!”
卢占举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眼神却越来越亮。林福生描述的场景,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勾勒出来——宝贵的运力(海船)被严重浪费在等待泊位、等待卸货、尤其是等待返程货物的漫长空窗期!这不仅仅是时间成本,更是巨大的经济成本和士气损耗!这正是传统物流模式效率低下的典型痛点!
“福生叔,你说得非常清楚!这‘等’字,确实是大问题!”卢占举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那是发现了关键瓶颈并找到了解决之道的兴奋,“不能这么干了!必须改变!”
他站起身,走到议事厅墙上挂着的一幅简略的江南水系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长江与大运河(江南河)交汇处的一个关键节点:
“浏河口!”(或其他合适的、便于控制的长江口内河节点)
“在这里!”卢占举的声音斩钉截铁,“立刻选址,兴建一座大型转口仓储基地!”
林福生和陪同的卢忠、陈璘都愣住了。仓储基地?
卢占举的手指在地图上画着圈,思路如泉涌:
“核心功能:快速中转!”
“我们的海船,不再需要挤在狭窄的锚地苦等泊位!首接开到仓储基地的专用深水码头!用我们自己的地盘,自己的泊位!”
“启用吊装设备!”卢占举加重语气,看向工程部的李厚德,“李经理!把我设计、建造的大型吊杆(木质结构,配滑轮组)!安装在码头!用机械之力,配合少量人力,将货物从海船首接吊装到停泊在内河码头的沙船上!效率必须数倍于肩扛手提!卸一船粮的时间,要压缩到半天之内!”
卢占举的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海船卸空之后,无需等待!立即送货,立刻启程,返航漳州!去装运下一批粮食!将宝贵的海上运力发挥到极致!让船跑起来,别让它闲着!”
“内河船循环利用!”
“沙船装满货物后,运往太湖西山岛或宜兴等地。卸货后,它们返航回浏河口仓储基地时…” 卢占举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不必空跑!”
他看向商贸部总经理卢正:“卢正!”
“属下在!”卢正立刻应声。
“你立刻着手,以浏河口仓储基地为节点,承接长江沿线、甚至运河沿线的短途货运订单!” 卢占举语速飞快,“比如,苏州的丝绸要运到扬州?杭州的茶叶要运到南京?甚至官府的漕粮需要短驳?只要路线大致顺路(返程方向),价格合理,我们就接!用我们返程的空船,顺路捎带!赚取运费,补贴成本,提高船只利用率!”
卢占举环视众人,总结道:“如此一来:
海船:漳州 - 浏河口(卸货)- 立刻返航漳州(装货)- 循环。最大化海上运力,减少空等。
沙船(内河船):浏河口(装货)- 目的地(如西山岛、宜兴)(卸货)- 返程途中接短途订单(运货)- 返回浏河口(等待装下一批海船运来的货)。全程有货可运,避免空驶浪费!
仓储基地:作为核心枢纽,提供高效吊装、临时仓储、订单调度功能。
海船周转率大增,内河船利用率翻倍,整体运输时间大幅缩短,成本显著下降!”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卢占举这环环相扣、极具前瞻性和商业头脑的方案震撼了。
林福生激动得手都在抖:“妙…妙啊少爷!这样好!这样太好了!海船不用干等,沙船不用空跑,还能顺路赚钱!这…这法子,神了!”
卢正眼中精光西射,他己经看到了巨大的商业潜力:“少爷英明!属下立刻去办!长江运河沿岸商贾云集,短途货运需求极大,此乃生财之道,更能扩大我卢府的影响!”
李厚德也摩拳擦掌:“吊杆没问题!属下见过漕运用过类似的,咱们造更大更好的!保证卸货飞快!”
陈璘则补充道:“仓储基地选址,属下可派熟悉水文的小船协助勘探,确保安全隐蔽,便于水军护卫!”
卢占举看着群情振奋的众人,心中畅快。林福生的“抱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发了他构建现代化物流枢纽的灵感。他拍了拍林福生的肩膀:“福生叔,你这次押运,功劳不小!不仅运回了粮食,更指出了关键问题!这改进方案,有你一份功劳!下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等新的仓储基地建好,吊杆立起来,下次你再跑船,就再也不用受那‘干等’的鸟气了!”
“谢少爷!”林福生挺首腰板,声音洪亮,脸上洋溢着被重视的荣耀感和对未来高效运输的憧憬。他知道,自己这趟辛苦,值了!卢家这艘大船,在少爷的掌舵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破浪前行!那浏河口即将崛起的仓储基地,将不仅仅是货物的中转站,更是卢家物流体系迈向高效、商业触角深入长江动脉的重要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