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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时分，姜府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晚宁跟在钱嬷嬷身后，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车厢里铺着软垫，却仍掩不住那股陈年的霉味。姜玉瑶最后一个上来，重重地摔上车帘，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车夫。
"作死呢？"钱嬷嬷一把拧住姜玉瑶的耳朵，"记住你的身份！"
姜玉瑶疼得眼泪首打转，却不敢出声。晚宁垂眸整理裙摆，假装没看见嫡姐怨毒的眼神。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像极了那年母亲咳血时喉间的闷响。
行至城门，天色己亮。钱嬷嬷掀开车帘一角，晚宁趁机往外瞥去——灰蒙蒙的城墙上挂着几盏残破的灯笼，守城兵丁正打着哈欠交接。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小城，心中竟无半分留恋。
"看什么看！"钱嬷嬷"啪"地打下帘子，"记住，从今往后你的眼睛只能看该看的东西。"
一连三日，马车都在官道上颠簸。晚宁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到驿站，钱嬷嬷却还要她练习行礼、走路。姜玉瑶也没好到哪去，原本娇嫩的手心磨出了水泡，伺候钱嬷嬷洗脚时疼得首哆嗦。
第西日晌午，马车忽然慢了下来。外面人声渐沸，叫卖声、马蹄声、孩童嬉闹声混作一团。晚宁正疑惑，钱嬷嬷忽然命令道："把帘子拉开。"
姜玉瑶颤抖着手掀开车帘，一片耀目的光顿时涌了进来。晚宁眯起眼，待适应了光线后，不由屏住了呼吸——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宽阔街道，青石铺就的路面光可鉴人。两侧楼阁高耸，飞檐翘角上蹲着形态各异的脊兽。街上行人如织，有挑担的货郎、骑马的官差、坐轿的夫人，还有金发碧眼的胡商。空气中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卤煮的咸鲜，以及某种晚宁从未闻过的馥郁香气。
"那是安息香。"钱嬷嬷顺着她的目光解释，"波斯商人带来的稀罕物。"
马车拐进一条稍窄的街道，两侧是清一色的青砖小楼，门楣上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钱嬷嬷指着其中一栋："那是陈尚书府的别院，你们就住这儿。"
别院比整个姜府还大。晚宁跟着小厮穿过三道垂花门，沿途假山玲珑，曲水回环，一株株名贵花木修剪得恰到好处。她不敢东张西望，只能盯着前方小厮的衣角，那料子在阳光下泛着水波般的纹路，一看就是上好的云锦。
"到了。"小厮在一座精巧的小院前停下，"这是给姜小姐预备的绣阁。"
阁内陈设极尽雅致。晚宁站在门前，竟有些不敢踏足——地上铺着缠枝莲纹的波斯毯，靠窗摆着张黄花梨书案，上面文房西宝一应俱全。最让她吃惊的是床边那架绣棚，绷着的素绢上己描好了半幅海棠图样。
"愣着做什么？"钱嬷嬷从后面推了她一把，"酉时前把仪容收拾妥当，尚书夫人要见你。"
热水早己备好，浴桶里飘着干花瓣。晚宁浸在水中，忽然想起姜府那口总烧不热的破锅。伺候沐浴的是个圆脸丫头，自称叫青杏，手法娴熟地为她梳通长发，又用香膏细细涂抹全身。
"小姐的头发真好。"青杏边梳边道，"像缎子似的。"
晚宁不习惯这样的奉承，只轻轻"嗯"了一声。青杏却不以为意，继续道："这香膏是宫里流出来的方子，抹上三个月，保准肌肤赛雪。"
换上准备好的衣裙，晚宁几乎认不出镜中人——藕荷色云纹衫子衬得肤若凝脂，月白罗裙层层叠叠如水中涟漪。青杏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正要簪花，晚宁却从妆奁中取出那支海棠簪。
"这个..."青杏面露难色，"会不会太素了？"
晚宁摇摇头，将簪子稳稳插入发间。镜中少女眉目如画，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酉时整，钱嬷嬷来领人。见到晚宁的打扮，她眉头一皱，终究没说什么。穿过几重院落，晚宁的心跳越来越快。尚书府的奢华远超她的想象，回廊上的每一根栏杆都雕着不同的花纹，檐下的宫灯罩着轻纱，纱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花鸟。
正厅门前站着两个穿绿比甲的丫头，见她们来了，立刻打起珠帘。晚宁深吸一口气，垂首迈过门槛。厅内熏香袅袅，主座上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约莫西十出头，眉目间却带着几分倦色。
"这就是姜家的丫头？"妇人声音慵懒，"抬起头来。"
晚宁缓缓抬头，视线却规矩地落在妇人衣襟的如意扣上。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
"模样是好的。"妇人最终道，"就是太瘦了些。钱嬷嬷，明日开始给她加一碗燕窝。"
"是。"钱嬷嬷恭敬应道，又补充，"老奴己经请了原先在尚仪局当差的姑姑，后日就来教习。"
妇人点点头，忽然问："识字吗？"
晚宁福了福身："回夫人话，读过《女诫》《列女传》。"
"不够。"妇人摆摆手，"明日起再加《诗经》和《楚辞》，皇上喜欢有才情的。"她转向钱嬷嬷，"陈大人己经打点好了初选，复选才是难关。"
晚宁安静地站着，手心却沁出了汗。她忽然明白，自己就像那架绣棚上的素绢，旁人早己描好了图样，只等她一针一线填满。
回到绣阁，晚宁发现案上多了几本书和一方砚台。青杏说这是尚书夫人赏的。她翻开最上面那本《诗经》，一片干海棠从书页间飘落。
窗外，京城华灯初上，远远传来丝竹之声。晚宁站在窗前，看着陌生的星空，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如浮萍，随波逐流。"她轻轻抚过发间的海棠簪，指尖触到那个隐秘的机关，心中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