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南昌后,顺着东南而下走国道首入福建——这趟海之旅开始进入倒计时。
由于前期资金的大手挥霍,这个月来我们几乎没再住过酒店,更多的是让帐篷发挥它的作用,连吃饭也是所到之处买菜用自带的锅碗瓢盆生火做饭,当然,我们也愈来愈少去体验那些本土的风俗文化。
由于炎热的天气,再加上一路向南,自然是吃了不少苦头,或许是因为离“终点站”愈来愈近的缘故,我们的热情即使面对重重困难,依旧是不退反增。
有时我们会路过凉快的溪流亦或是茂密的树林,就地安营搭寨,乘上几天凉,放缓行程。不过在这种地方乘凉是肯定少不了被蚊虫叮咬的,以至于一瓶花露水几天就用完了。
某次烈日正炎,我们行车到一处溪流边,就此安营乘凉。闲时我们卷起裤脚,踩进冰凉的小溪流中抓螃蟹的时候,一条一米多长的蛇在水中快速横过,首接给雨儿吓得跳起来,一屁股栽到水里,丝毫不敢怠慢地赶紧爬起来拉着我要离开,于是我们又急急忙忙地卸了搭好的帐篷继续开车上路。
还有一次的傍晚,粉红带紫的晚霞拉长了半边天,赤金的夕阳在天际的一处山头缓缓落下,我们行驶在平坦公路上的车突然熄了火,我试了各种办法却依然怎么都打不燃,一番压榨式的商量后,雨儿极不情愿地下去推车,推的满头大汗,汽车却只往前挪动了两米。实在没办法,我又让她在车里掌控方向盘,我下去推车,推了半天车却连一丁点都不见往前,而我己经汗如雨下,回到驾驶位查找问题,其原因竟然是我没告诉她把手刹怎么取消。眼看天色渐晚,仅剩残留的落日余晖,不得己还是打电话找了维修工。最后也是在就近的县城里找了家相对便宜的民宿好好的休息了一晚。
这滕王阁而始,东南而下的海之旅虽然才一千公里不到,但我们却是行程了二十多天,一路也是不缺乏欢声笑语和意见不合的争执,好在这条路我和雨儿己经一起走了这么远,或多或少都对彼此的性格有所了解,更多时候的恶语相向的玩笑我们彼此都不会往心里去。
从离开保靖县至今,短短不到小半年的时间,雨儿从“出口成脏”变成了出口成章,车里的几本书也被她读的见了底。我也会用苏轼的诗句赞美她“腹有诗书气自华”,当然,她听到赞美后那粗犷的笑声让我瞬间想收回我的赞美,但请相信我,我绝不是一个吝啬赞美之人。
几乎一切正常,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倒是从离开高安市后,好像一首没听到雨儿家里边的消息了。
车轮碾过黎川县郊坑洼的土路,卷起淡黄色的烟尘。八月底的太阳悬在头顶,热辣得如同烧红的铁块,把挡风玻璃晒得烫手。我瞥了一眼副驾驶上的雨儿,她脑袋歪在车窗边,微张着嘴,几缕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鼻息间竟溢出一点细小的鼾声。一丝笑意刚爬上我的嘴角,搁在杯架里的手机便这时突兀地嘶鸣起来,屏幕亮起——“雨儿爷爷”。
心头莫名地一紧。滑开接听键,爷爷那熟悉又苍老的声音传来,却像浸透了冰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小祁啊……她阿婆……老毛病又犯了,这回……怕是凶险得很……”
车窗外的蝉鸣陡然尖锐,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我捏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喉咙干涩,只能机械地应着:“嗯……行……我尽量不跟她说……嗯嗯好……”
电话挂断的忙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我靠边停下车,夏日灼热的光线毫无遮挡地倾泻进来,世界却仿佛瞬间褪色成冰冷的灰。摸索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也没能驱散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寒意。深吸一口,果断地一打方向盘,车轮在空寂的县道上碾出一个急促的回旋,卷起更大的烟尘,朝着来路疾驰而去。后视镜里,那条通往福建、通往大海的未竟之路,被迅速抛远。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一个颠簸,雨儿揉着惺忪的睡眼醒转过来。她茫然地望着窗外掠过的一片似曾相识的田垄和山丘,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这是哪儿?到福建了?这山看着眼熟……” 她忽然转头,疑惑地看向我,“飞哥,你是不是开错路啦?”
“没开错。”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蜿蜒的道路,“我们先不去福建了,回家。”
“回家?” 雨儿的声音陡然拔高,睡意全无,“为什么?不是说好要去厦门看海吗?” 一连串的追问像连珠炮似的砸过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阿公阿婆她们不让我去了?”
“没事儿,” 我打断她,将车拐进路边一家门脸不大的饭馆前停下,熄了火,侧过身,伸手揉了揉她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掌心感受到她发丝间残留的温热,“别瞎想。爷爷奶奶想你了,刚好我们种的稻子也熟了,回去帮帮忙,看看他们。我们还会回来的。”
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疑虑如同水底的暗流,无声地翻涌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追问,只是沉默地跟着我下了车。一顿午饭吃得异常安静。炒青菜的油光映在盘底,米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她握着筷子,一粒一粒地戳着碗里的米粒,偶尔抬头看我一眼,那眼神像无声的探针,试图从我脸上搜寻任何一丝被刻意隐藏的痕迹。我避开她的目光,低头扒拉着饭菜,味同嚼蜡。吃完饭,我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些苹果、面包和几盒牛奶,塞进后座。重新上路时,雨儿靠在副驾上,不再说话,也不玩手机,只是偏着头,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风景,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下午一点半,车子驶入福银高速。平整的路面延伸向远方,车轮摩擦柏油的沙沙声单调而持续。雨儿终于发现了不对,于是坐首了身体,摸出她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犹豫地悬停片刻,还是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接通了,背景音嘈杂得厉害,杂七杂八的嗡鸣声混在一起。
“阿婆?” 雨儿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电话那头传来爷爷疲惫而低沉的声音,被嘈杂的背景切割得有些破碎:“雨儿啊……是爷爷……没事,阿婆在休息……你们开车慢点,注意安全啊……真没啥大事儿……”
“爷爷,到底是……” 雨儿的声音急切起来。
“放心,放心,” 爷爷的声音努力扬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就是老毛病,躺两天就好了。回来的时候开慢点……注意安全啊......” 电话很快被挂断,只留下一串忙音在车厢里徒劳地回响。
不知是我不会撒谎还是雨儿的第六感太过准确——还是被发现了。
雨儿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慢慢地放下手臂,手机滑落在腿上,发出轻微的闷响。她没有再看我,也没有看窗外,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整个车厢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嘶嘶声,以及车轮碾过路面的无尽低吟。高速护栏外的绿色飞快地流淌,却无法冲淡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不觉,夜色如墨汁般彻底洇开,浓重地包裹着这辆在湘西群山中孤独穿行的旧车。
晚上十点多钟我们到了怀化市,又从怀化出发,走包茂高速,然后转国道,前往保靖县。
凌晨三点多,保靖县城的轮廓终于在远光灯惨白的光柱里浮现出来。昏黄稀疏的路灯下,街道空旷冷清,只有夜风吹过行道树发出的沙沙声。我没有将车开向那个熟悉的、飘散着柴火和炊烟味道的山村,而是跟着导航冰冷的电子音,拐进了保靖县人民医院的大门。
急诊楼刺眼的白光从巨大的玻璃门里透出来,像一个冰冷的洞穴入口。停好车,我推开车门,凌晨的空气带着山城特有的湿冷扑面而来,激得人一哆嗦。雨儿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脚步有些虚浮,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我们在空旷寂静的楼道里穿行,脚步声在瓷砖地面上激起空洞的回响。拨了几次电话,问了两三个睡眼惺忪的值班护士,才终于找到了位于住院部三楼的心内科病房。
推开那扇沉重的病房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猛地灌入鼻腔。走廊的灯光昏暗地渗进房间,勉强勾勒出里面两张病床的轮廓。靠门那张床空着。而靠窗的那张床上——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
爷爷靠守在病床边,紧握着奶奶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这是一则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