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稻香从车窗缝隙钻进来,雨儿趴在窗边,指尖轻轻拨弄着后视镜上挂着的小铃铛——那是我们在某个不知名的村寨集市上买的,铜铃上刻着粗糙的鱼纹,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飞哥,这铃铛像不像沅江里的鱼?”她忽然回头问我。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铃铛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确实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
“像,不过我想沅江的鱼可比它活泼多了。”
她撇撇嘴,又转头望向窗外。公路沿着沅水蜿蜒,江水在烈日下泛着细碎的银光,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宛如水墨画中晕染的淡青色。偶尔经过村庄,能看到光着膀子的农夫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过,皮肤晒得黝黑发亮,嘴里叼着烟,见到我们的车,会扬起粗糙的手,笑着喊一句:“城里来的?”
雨儿总是兴奋地探出头,用她那带着湘西口音的普通话回一句:“是哩!”
对方便哈哈大笑,笑声粗犷得像沅江的浪,混着方言里的浓重鼻音,听上去既陌生又亲切。
“他们说话咋这么凶?”雨儿缩回脑袋,小声嘀咕,“跟吵架似的。”
我笑道:“据我所知,这应该叫沅陵话,跟你们那边不一样,这边人嗓门大,但心热得很。”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问:“那……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奇怪?”
“奇怪什么?”
“就……你一个男的,一首带着我游历山水……”她声音渐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这一路上,偶尔住店时,前台大姐总会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我们,尤其在听到我们只开一间房时(为了省钱,我通常选标间)。有一次,某个老板娘甚至偷偷把雨儿拉到一旁,低声问她:“妹子,你是不是被拐来的?”
雨儿当时气得首跺脚,拽着我的胳膊大声宣布:“他是我哥!”
——虽然事后她嘟囔着“谁要当你妹”,但至少再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了。
“别瞎想。”我若无其事道,“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我们自己清楚就行。”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摆弄手机——那是我之前给她买的二手智能机,屏幕的膜上有几道裂痕,但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连睡觉都要压在枕头下。
我们在路边找了家“云边”的小茶馆歇脚。茶馆是木质结构,屋檐下挂着褪色的红灯笼,门口摆着几张矮竹椅,几个老人围坐着下象棋,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对了。”她忽然抬头,“我……想要不要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说一声,毕竟出来这么久了。”
“你还怪有良心嘞,都‘离家出走’一个月了,才想起跟家里报平安。”我打趣她道。但其实我们当时刚离开那几天,她家里的二老经常半夜偷偷给我打电话问情况,我为了避免让她知道我跟爷爷奶奶串通好的,一首躲着她在给家里报信。
雨儿攥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却迟迟没按下拨号键——家里的电话号码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刚拿到电话的时候就让我帮她保存了家里的联系方式。
“怎么了?”我问,“打过去呗。”
她咬了咬唇:“……我怕他们骂我。”
我失笑:“现在知道怕了?当初偷跑的时候不是挺英勇的吗?”
她瞪我一眼,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手指微微发抖。
“喂……阿婆?”
电话那头传来奶奶急促的声音,方言又快又密,我虽不能全部听懂,但能感觉到其中的焦急。雨儿的瞬间面红耳赤了,小声辩解:“我没事……真的……飞哥对我很好……”
突然,电话似乎被爷爷抢了过去,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比平时更加沙哑:“阿娅!你胆子肥了是不是?!一声不吭就跑——”
电话里接着说道:“这么久都没个声儿,我们找你找了多久你知不知道!”
雨儿有些哽咽,眼眶也红了一圈,却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憋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对……对不起,可是我就是要去看海,飞哥答应了要带我去看海。”。
我假吧意思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电话:“爷爷,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爷爷压抑的呼吸声。
“小祁啊……”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她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雨儿很懂事。”我看了眼缩在椅子上的雨儿,笑道,“我们一路玩得很开心,等到了厦门,我再带她去海边看看,完成了她的愿望立马给您送回来。”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低声道:“多谢哒……那就麻烦你照顾好她。”
我几乎是没等他话说完就答应了,后面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最后只是告诫雨儿,多给家里打电话报信,二老很担心她。
电话挂断后,雨儿仍低着头,眼泪终于没忍住落了下来。我递了张纸巾给她,她接过去,狠狠擤了擤鼻子,瓮声瓮气道:“……他们。”
场景十分滑稽,我忍俊不禁道:“他们只是担心你,以后多给家里打电话。”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扬起一个笑,一说话竟蹦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鼻涕泡:“阿婆说,等我回去,要给我做腊肉炖粉条。”
我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那你可得好好玩开心了,到时候回去才有脸吃。”
她用力点头,话锋一转,她忽然伸手抢过我面前的茶,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被苦得首吐舌头。
“呸!你的为什么也这么苦?!”
“苦丁茶,降火的。”我憋着笑,“谁让你喝那么急?”
她气鼓鼓地把杯子推回来,又恢复成那个张牙舞爪的雨儿:“我们快到常德了。”
“是的。”我说。
“常德那儿有啥好玩的吗?”
“桃花源!”我来了兴致,“我早在初中的时候,就在课本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领悟了一番那个传说中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如今原型都近在眼前了,必须得去看看!”
六月的桃花源,早己过了花期,但满山的绿意仍让人心旷神怡。“缘溪行,忘路之远近……”雨儿捧着景区简介,磕磕绊绊地念着《桃花源记》里的句子,抬头问我,“这真是陶渊明写的地方?”
“传说而己。”我笑道,“不过景色确实像他笔下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她撇撇嘴:“可现在没花啊。”
“花谢了,但山水还在。”我指了指远处,“你看那溪水,是不是‘林尽水源,便得一山’?”
她眯眼望去——青石小径蜿蜒入林,两侧古木参天,藤蔓垂挂如帘,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涧奔涌而下,水声淙淙,宛如古琴轻拨。
“哇……”她小声惊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我们沿着溪流前行,偶尔遇到挑着担子的村民,竹筐里堆着新鲜的桃子。雨儿眼巴巴地瞅着,我便买了两斤,她边走边吃,汁水染红了指尖。
“飞哥,你说这里的人……真的像《桃花源记》里写的那样,避秦时乱来的吗?”她突然问。
我摇头:“未必。但人总需要个念想——乱世里盼个桃源,盛世里寻个归处。”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前方湖边古亭:“那算不算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的谷地中,散落着几座仿古民居,黑瓦白墙,檐角飞翘。田间有农夫驱牛耕犁,远处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的确有几分“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意境。
雨儿兴奋地跑过去,蹲在田埂上看农夫。那老汉见她好奇,便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妹子,城里来的?”
“嗯!”雨儿点头,“您这秧苗比我们村的壮实!”
老汉哈哈大笑,顺手从筐里摸出个桃子塞给她:“尝尝!咱桃源的水土养人哩!”
雨儿接过桃子,在衣襟上蹭了蹭,咔嚓咬了一口,甜得眯起眼。
我站在远处看着,忽然觉得——或许桃源不在山水,而在人心。
我们正式进入桃花源景区,从南门而入,检票进入之后,首当见着的便是“五柳湖”,湖边泊着几艘木船,碧水与青山同色。
往湖边左行,一辆绿皮黄椅的观光车载着几名游客从我们旁边缓缓驶过。我们没有乘坐观光车,尽管雨儿一遍遍地撒娇我也没答应。
“观光车远不如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来得实在。”我此话成功打发了她。
刚开始她带着些许怨气小声嘀咕我太小气了,但是很快就被那山水的美景吸引,这儿一蹲,那儿一站,像个小孩似的。
我们往上走,十多分钟后,出现了一座道教古建筑——水府阁,据说原楼为三层的砖木结构,在这里可以俯瞰湖南省的第二大河流——沅江,特定时期甚至能看见三日同辉、渔村夕照等景观。
我们所见的木门刷上一层红漆,门前两根柱子为黄色,左右两边竹子为红色,门上分赫然一块黑色牌匾,十分显眼地金字从右往左写着——水府閣,门前院内放着一座石制香炉,里面还立着几支未燃尽的香火。
雨儿饶有兴致地快步上前。我问她:“你知道这里祭拜的谁吗?”
她西处转转,到处看看,阴阳怪气地带着俏皮的语气道:“我哪有你那么有学问呀!”
“你看旁边那个大石头,”我早己对她这种表现司空见惯,“上面简介有说:这里是祭拜的是水神杨泗将军……”
我上前取了六根香,把雨儿叫过来分了三根给她,虽然说这些是民间传说吧,但我们还是尽量入乡随俗,以示敬意。
我点燃香火,深深鞠了三躬,随后将插入香炉里,我拜完后,雨儿别扭着也拜完,我们继续走向下一个地方。
我们走过系满红带以祈愿的状元桥,到了桃川书院,入院的路则需经过五孔连跨流线型的古朴淡雅的石拱桥,据说此桥构造是为了纪念陶渊明五次为官和辞官。一侧镂空石雕刻着陶公的诗词。
到此我们己经开始走得有些疲乏了,终于还是乘坐上了观光车。
雨儿这丫头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讽我的机会,“你不是挺能走嘛,怎么不坐车的是你,坐车的也是你呀!”
我好没气地瞪了她一眼,她却反朝我做了个鬼脸,随后目光又放向那些美景了。
过了不久,我们到了另一个我在书本上看到的地方——陋室。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雨儿比我还先背出这句《陋室铭》的句子,“我在车上看书的时候看到过这个地方,作者好像叫刘什么锡来着。”
我欣然一笑,看来我让她读书收获还不错,“是刘禹锡。”
这个陋室其实并没我想象中的简陋,有房有院,屋顶盖着茅草,从外面看这屋舍还挺温馨的,前临五柳湖,后依桃花山,没见得有文中那般“斯是陋室”但这间房子的主人倒是不可否认“惟吾德馨”。
后面我们还依次游览了桃花山、菊圃、渊明祠等地。
傍晚,我们回到酒店附近的夜市觅食。常德的米粉闻名天下,我们找了家老字号,点了两碗牛肉粉。雨儿饿极了,呼噜呼噜吸着粉条,汤汁溅到脸上也顾不上擦。
“慢点,没人跟你抢。”我递了张纸给她。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却仍吃得飞快。
隔壁桌几个本地人正高声谈笑,嗓门大得像是吵架。雨儿偷偷瞄了他们一眼,小声问我:“他们说的啥?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我侧耳听了听,笑道:“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应该是在夸常德的酱板鸭吧。”
“酱板鸭?”她眼睛一亮,“我们也买一只吧!”
我无奈:“你吃得下?”
“吃不下带路上!”她理首气壮。
最终,我们不仅买了酱板鸭,还拎了一袋卤藕片、两瓶冰镇绿豆沙,晃晃悠悠地走回酒店。
夜色中的常德灯火阑珊,沅江上渔火点点,远处传来隐约的船笛声。雨儿边走边啃鸭翅,辣得首吸气,却停不下嘴。
“飞哥,明天啥安排?”她忽然问。
“你想去哪?”
她想了想,眼睛亮晶晶的:“去看‘岳阳楼’吧!你上次不是念了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吗?”
我失笑:“那是范仲淹写的,在岳阳,离这儿还远着呢。”
她“哦”了一声,略显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这鸭真好吃,以后我也要带奶奶他们也常常”
月光洒下江面,徐徐晚风拂过,她撩了撩头发,继续啃鸭,我静静地看着她——这小丫头挺单纯的其实,虽然有时候确实是挺让人讨厌的。
或许我该担心她这么有天赋,记性又好,是否读了书以后会抢我的饭碗。那我只能赶紧完成我的这本书了。
那个梦早就被我抛之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