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投影幕布无声滑落,光影变幻,映照着影音室奢华的陈设。谢怀瑾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柄精巧的银质叉子,漫不经心地戳弄着水晶果盘中的蜜瓜块,晶莹的汁水渗出,沾染在叉尖,他却似乎毫无品尝的兴致。
身旁,林岁和盘腿坐着,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爆米花桶,正专心致志地咀嚼着,清脆的“咔嚓”声格外清晰。
谢怀瑾微微侧头,视线从晃动的光影移向身旁。林岁和完全沉浸在《疯狂动物城》的情节里,腮帮子被爆米花塞得鼓鼓囊囊,专注得连眼神都亮晶晶的。看着她这副全然放松、甚至带着点傻气的模样,谢怀瑾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倾身,手臂越过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伸向她怀中的爆米花桶。
指尖还未触及金黄的爆米花,一只温热的手掌就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抵住了他的胸口。林岁和猛地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像极了电影里警惕的兔子警官。她飞快地把爆米花桶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声音有些含糊:“干嘛!你自己不是有果盘吗?”
谢怀瑾的手悬在半空,并没有因为林岁和护食的举动收回,反而就着这个被阻挡的姿势,身体更向前倾了几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极致,近得林岁和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银幕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也清晰地勾勒出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细碎阴影。
“你好像对这种生活适应良好?”谢怀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牢牢锁住她。
林岁和的心跳漏了一拍,强作镇定地梗着脖子:“不然呢?”她手上用力,把他推回原位,趁着这个空档,飞快地把沾满焦糖的手指在他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定制西装上用力蹭了两下,“既来之,则安之。”
黏糊糊的糖渍立刻在昂贵的面料上留下几道醒目的、带着甜腻光泽的痕迹。
谢怀瑾的视线淡淡扫过自己惨遭“毒手”的西装,仿佛那污渍不存在,目光依旧稳稳地停留在林岁和故作镇定的侧脸上。她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但细微的破绽却出卖了她——眼珠不受控制地微微乱转,连呼吸都比平时急促了几分,胸口微微起伏。
很好玩。谢怀瑾的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这种鲜活又带着点笨拙的掩饰,与记忆中那个苍白、麻木、最终走向沉寂的影像截然不同,像一潭死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他从小就无法感知人类的情感。父母的拥抱、老师的夸奖、同学的友善,在他眼里不过是社交礼仪的固定程序,冰冷而缺乏意义。他曾经花费大量时间观察,试图理解为什么其他孩子会因为游乐园而欢呼雀跃——就像书房那张照片里,七岁的自己举着冰淇淋,嘴角扬起精准的微笑。那是他对着镜子练习了整整三天的成果,因为电视上的小孩在游乐场拍照都是要笑的。他学会了“笑”这个表情符号,却始终无法理解它背后的温度。
遇到林岁和,纯属偶然。那是在一次例行的儿童福利院捐赠仪式后,他无意间瞥见后院。一个女孩正奋力抱着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小男孩,高高地举过头顶,让他去够窗外飘落的一片金黄的梧桐叶。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女孩仰起的脸上是纯粹而明亮的笑容,汗水沾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那一瞬间,她与他梦中反复出现的那个模糊虚影,奇异地重合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攫住了他——他要抓住这道光。
“你没看过这部吗?”林岁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似乎鼓足了勇气,身体慢慢向他这边倾斜,爆米花甜腻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随着她的靠近悄然涌来,“都上映好多年了。”
谢怀瑾下意识地后仰,后颈撞在沙发靠背上,他简短地回答:“没有。父母去世后,没人带我看这种电影。”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清晰地捕捉到林岁和瞬间的反应。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猫。小巧的喉结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两下,仿佛在努力咽下什么。接着,她像是想遮掩什么,飞快地抓起旁边的抱枕,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在银幕流动的蓝光下,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芒。
谢怀瑾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他发现了她左眼底下,靠近睫毛根部的位置,有一颗颜色极淡、几乎要融进皮肤里的小小泪痣。
把她关进这栋别墅地下室的房间,己经快一个月了。最初是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砸门,然后是卑微的、带着泪水的祈求,再后来是彻底的麻木和苍白,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安静地等待着凋零。
按照过往“梦境”的轨迹,她最终会在一个雨夜无声无息地死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柔软的居家服,蜷在沙发里,为动画片里兔子和狐狸的互动而傻笑,甚至胆大包天地把糖渍蹭在他衣服上。
这些偏差,这些脱离预设轨道的鲜活,像一部精密运转的黑白默片里突然出现的、刺眼的彩色噪点。
没有人,可以在一夜之间,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