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外的江风裹着腐鱼的腥气灌进来时,郭清正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
柳如烟的手还攥着他的衣摆,指节发白,周九娘的银针“叮”地落在石地上——方才给小翠扎穴时,那姑娘突然剧烈抽搐,差点掀翻了老巫医。
“清哥?”柳如烟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你看外头。”
郭清踉跄着扶着洞壁走到洞口,眼前的景象让他喉头发紧。
原本平缓东去的江水正倒卷着往上涌,浪花拍在礁石上又被卷回去,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拽着整条江往源头拖。
水面浮着一层死鱼,青灰色的肚皮翻着,鱼头竟齐刷刷朝着上游,像被什么力量钉死了方向。
“归渊……”李三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猎人的喉结动了动,枯枝般的手指抠着腰间的兽皮袋,“我阿爹说过,古书上记着,江倒鱼归,是旧神从渊底睁眼的兆头。”他话音未落,周九娘突然低喝一声:“别动!”
众人回头,见小翠正缓缓起身。
她原本清亮的杏眼此刻像蒙了层灰,眼尾泛着幽蓝,与方才在岸上见到的麻衣人如出一辙。
周九娘伸手按住她的肩,指尖刚触到皮肤,小翠的唇便开合起来,声音像两块石头相磨:“契约不可破……破则审判降临。”
柳如烟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她从怀里掏出半卷泛黄的《御神诀》,残页上的朱砂字被夜风吹得簌簌响:“这是……旧神意识附体的征兆!”
郭清心口的金纹突然一跳,疼得他踉跄半步。
他伸手按住那里,却只摸到一道浅浅的红痕——方才在祭坛上崩断锁链时,这道曾灼得他流泪的金纹,竟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夜幕渐沉时,江面泛起幽蓝的光斑。
那些光像被揉碎的星子,随着倒灌的江水漂动,最后在江心聚成一道模糊的影子。
郭清望着那影子,喉间泛起铁锈味——那轮廓太像祭坛上那道漆黑锁链了,只是此刻裹着水光,显得更冷。
“清儿……”
阿娘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郭清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变了:四喜站在一座石神像前,小短手抓着香烛,嘴里念念有词:“他们说,只要我把门锁打开,阿爹的病就会好……”
“郭清!”柳如烟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你又走神了!”
郭清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坐在江边,裤脚全被江水打湿了。
柳如烟的指尖抵着他的人中,额角沁着细汗:“你刚才浑身发冷,像被抽走了魂似的。”她翻开《御神诀》残卷,指腹划过某行字,“神影现,灵识乱,这是旧神在试探你的神魂。”
李三水蹲下来,用枯枝拨弄着脚边的死鱼:“要查清楚,得去村外那座老祠堂。”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阿爹说过,当年修江坝时,有人在祠堂底下挖到过刻着‘归渊’的石板。”
废弃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郭清摸出火折子,昏黄的光映出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都是穿麻衣的,胸口用刀刻着“赎罪”二字,血早凝成了黑痂。
柳如烟的脚步顿在一具尸体前。
她蹲下身,用剑尖挑起那人的脸——刀疤从左眉骨贯到下颌,正是追杀过她的麻衣首领申屠。
“他们……在自相残杀?”她声音发颤,“可申屠是出了名的狠辣,怎么会让人在胸口刻字?”
周九娘从供桌下摸出一卷帛书,帛书边缘焦黑,中间却用血写着几个大字:“童血启神门,神归人祭渊。”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四喜的症状……是被当作活祭品了。那些人用他的血开神门,引旧神苏醒。”
郭清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刀鞘。
刀鞘上“清”字的刻痕硌得他生疼,像阿爹当年手把手教他刻字时,刻刀划破他手指的疼。
他突然转身往门外走:“我去江边。”
江风卷着他的衣摆猎猎作响时,郭清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这次不是阿娘,不是四喜,是更古老的,像江水拍击岩石般的轰鸣:“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猛然回头,只看见一道白影闪过。
是白七!
可方才在洞窟里,那声音明明说“真正的审判才刚开始”,难道他根本没离开?
郭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祭坛上神秘女子的话,想起阿爹临终前焦黑的指尖,想起四喜病愈后举着拨浪鼓追他跑的笑声——原来那些笑声,都是用他的血换来的?
“清哥!”柳如烟的尖叫刺穿江雾。
郭清转身的瞬间,江面“轰”地裂开一道漩涡。
漩涡中心伸出一只由水流构成的巨手,指尖凝结着冰晶,直扑他面门而来!
柳如烟甩出三张雷火符,符纸刚触到水手便“嗤”地烧了个窟窿。
周九娘咬破指尖画咒,血色光罩刚升起又被拍得粉碎。
李三水拽着小翠往岸上跑,老猎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神罚!神罚啊——”
巨手的阴影笼罩下来时,郭清突然摸到心口的红痕。
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印记,此刻竟又开始发烫,像有团火要从他血肉里烧出来。
他想起祭坛上自己按断锁链的瞬间,想起阿娘说“清儿要活”,想起四喜说“清哥哥不是说能治好我吗”。
“够了。”他低喝一声,攥紧的短刀“当啷”落地。
水手在离他额头三寸处停住了。
周九娘扶着祠堂的墙喘气,额角的汗滴在青石板上:“我用血脉封印压了它半刻,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多撑到子时。”
郭清弯腰捡起短刀,刀鞘上的“清”字被他的血染红了一片。
他望着江心翻涌的漩涡,那里隐约能看见飞檐的轮廓——是座沉在江底的庙。
“我得去那底下。”他说,声音像被江水浸过的石头,“不管里面是神是鬼,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拿四喜的命开玩笑,拿阿爹阿娘的命开玩笑。”
柳如烟想拦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望着郭清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御神诀》里的话:“御神者,破局者也。”周九娘摸出个青铜铃铛塞给他:“这是我家传的分水铃,能在水下闭气半个时辰。”她的手在抖,“记住,若见庙门刻着‘归途’……”
“归途?”郭清重复这两个字,喉间突然发紧。
江风卷着漩涡的轰鸣灌进耳朵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和着江水倒灌的节奏。
真正的答案,该沉在那座庙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