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白杨坪冲的曾家大院里,曾国藩坐卧难安。
本来,去江西主持乡试当主考官,是个美差。
说白了,这是个名利双收的机会。
因为按照当时的惯例,京官到外省做主考官,地方官员都会公开送一笔不菲的费用,称之为“程仪”,算是一笔辛苦费。
这笔程仪,一般都有好几千两之多,是合法收入。
除了程仪,作为座师,还可以广纳门生。
然而,他没有想到,正是他接到江西乡试主考官的同一日,老母亲驾鹤西去。
在半路上接到噩耗,他只得星夜赶往老家。
皇恩浩荡,还专门拨了一千两银子,作为丧葬抚恤金。
那一日,接到圣旨,送走了京师的公公,他瘫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兴办团练,是什么概念?
办团练,就要执掌兵权。
做过兵部侍郎的他很清楚,这是很犯忌讳的。
皇上最害怕汉人手里有兵权啊。
不错,圣旨说的明白,让你办团练,你是奉旨出山。
可是,咸丰帝这人性格多疑,说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远在湘乡的偏僻乡下,谁知道朝中是个什么状况呢?
一旦去省城担任了团练大臣,就处于了风口浪尖。
不错,站在风口浪尖上,猪也能飞起来!
可是,一旦飞不起来呢?
再退一步说,即便是飞起来了,之后呢?
没听说过,上得越高,摔得越惨吗?!
所以,千万不能出这个风头!
前些日子,曾国藩倒是先后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于自己的恩师镜海先生,就是理学大师唐鉴。
此时的唐鉴,己经是75岁高龄,在金陵书院讲学。
由于其致仕多年,前不久,咸丰帝要他进京,一月之内接连召见十五次,咨询治国之道。
信中说,他当面举荐了曾国藩,并特意跟圣上说,曾国藩毕竟书生出身,久为京官,不懂军旅,初时可能会不顺,但要相信他日后必定能成功。
作为湖南老乡,他在信中告诉弟子:
眼下洪杨作乱,三湘正遭涂炭。南望家山,不胜悲念。常言说,“时势造英雄”,正因为祸乱并发,乃英雄崛起之时,故老夫才向皇上竭力推荐,并以一生薄名为贤弟担保。所幸皇上己简记在心矣。
接着,唐鉴又鼓励道:
现正当年富力强,担当大任之时,况贤弟素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壮志,此为老夫所深知。虽然,老夫亦知,今日办事,千难万难。但古人说得好:世无艰难,何来人杰?老夫常以晚年得遇贤弟而自慰。酬皇上厚恩,展生平怀抱。正当时也,望吾弟好自为之。切切。
也就是说,唐鉴己向皇上担保,曾国藩能成大事!
读罢来信,曾国藩极其感动。
又过了没几日,收到了京师寄来的另一封信。
这封信是同乡周寿昌写来的。
周寿昌,字荇农,又字应甫,长沙县人,是翰林院侍讲学士。
他喜爱结交,在湖南京官中有“百事通”的绰号。
但曾国藩与他交往很少,因为周的名声不怎么好。
当年,胡林翼也在翰林院任编修,有一次,他与周寿昌一起去青楼厮混。
作为朝廷命官,是不允许出入风花雪月之地的。
结果,刚好碰到巡城御史来查房。
周寿昌不管不顾,一溜烟跑到后厨,换上了厨师的衣服,蒙混过关。
而胡林翼没反应过来,被审问了一夜,因他没承认嫖娼,御史最后也只能把他放了。
周寿昌太不够哥们儿,胡林翼从此与之绝交。
这件事,也让周寿昌在朋友圈中的人设大打折扣。
咱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周寿昌在信中说,自唐鉴面荐后,圣上分别召见恭王奕?和内阁学士兼户部尚书文庆。
二人都竭力主张起用汉臣去进剿洪贼。
文庆首接建议,眼下,两湖动荡不安,请饬曾国藩在原籍主办团练,给其方便行事的权力。
正是在这种情势之下,皇上才下了圣旨。
却说郭嵩焘与郭昆焘兄弟二人,来到白杨坪,见曾家大门、二门上海糊着白纸。
门人赶紧进去通报,曾国藩慌忙带着众兄弟迎出门来:
“筠仙,你什么时候回湖南的?二位兄弟同时光临,真让曾家蓬荜生辉啊。”
郭嵩焘打着哈哈说:
“我不来行吗?骆中丞催了无数次了,今天是来当说客的啊。”
郭氏兄弟见过曾麟书等家人,来到书房落了座。
郭嵩焘一抱拳,说道:
“恭喜涤生兄!”
曾国藩皱眉答道:
“筠仙,家有丧事,何喜之有?”
“圣上让兄长出任全省团练大臣,救黎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岂不是人生幸事?”
曾国藩摇了摇头,说道:
“在下热孝在身,岂能遵命?孝期未满,夺情之举,即便圣上也能体谅我难处,孝义乃天下第一大事啊。”
郭嵩焘笑笑说:
“知道你就会这么说。忠孝难以两全,忠大于孝嘛。眼下,祸乱并发,正是英雄崛起之时,岂不闻古己有夺情出任,墨绖从戎之先例吗?”
曾国藩颇显犹豫,又说道:
“即便如此,鄙人乃一介儒生,向来未谋兵法,也未统领过一兵一卒,哪堪如此重任?”
郭嵩焘深情地回忆起往事,问道:
“涤生兄,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干什么事,哪里有一帆风顺的呢?曾记否?那一年,你要回乡,放弃朝考,我劝你时,也是这句话啊。”
曾国藩赶紧起身,作了一揖:
“不是弟弟好言相劝,并出手相助,哪有在下的今日!大恩不言谢!愚兄没齿不忘!”
郭嵩焘赶紧扯住,说道:
“言重了!在下不是要炫耀当年之举,而是素知兄长怀有大志,而此时,上有圣上以及恭亲王等予以殷殷重托,下有三湘百姓翘首以待,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曾国藩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支吾道:
“筠仙,你说的没错,可是……”
郭嵩焘站起身,问道:
“涤生兄,可是什么?是不是怕一旦办砸了,不好收场?”
曾国藩点了点头。
郭嵩焘哈哈大笑道:
“放心吧!长毛贼的作派,你真的没听说吗?他们践踏名教,用异端邪说蛊惑人心,岂能长久?涤生兄,天予不取,反得其咎啊。”
曾国藩大为折服,说道:
“弟弟的三寸不烂之舌,犹如诸葛在世,即便我铁石心肠,也不得不被你说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