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周家祖祠依旧灯火通明。
国公爷周连毅喝道,“你今日是铁了心要娶那女子令列祖列宗蒙羞是吗?”
周宴之跪在地上,心中轻嗤,周家祖宗早就入土成了牌位了,还蒙羞?难道不应该心中高兴周家子孙后代的喜事吗?
忽然,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再次开口时声音清亮:
“听闻昔年父亲欲投军出征,但祖父不许,父亲便私投军籍……”
周宴之声音一停,又接着道,“当然,孩儿心中实在佩服父亲的志向,所以年少时也跟着舅舅到军中去历练。”
国公爷脸色微缓,这倒是不假,不过现下提这些做什么?
一旁的周老太爷面色沉静,以他对这个孙儿的了解,话头绝对在后面,“有话首说!”
果然,便听见青年的声音紧接着说,“后来父亲归来,祖父您称赞父亲虽有报国之志,但违背双亲之命,家法杖责,以安列祖在天之心,正周家宗族礼法。”
儿子把老子的从前事翻了出来,听得国公爷脸色一黑,心中骂道,谁告诉他这些的!
此时周宴之跪在祠堂,膝下连个蒲团也无,不看众人,竟对着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结结实实地三叩首。
“列祖列宗在上,宴之为周家五十七代子孙,今有心仪之人,然祖父不许,双亲不愿,宴之深感惭愧,孝义不得两全。”
而后,周宴之身体微转,又向祖父行礼,“今日宴之恳请祖父请家法,责于孙儿以全情谊,若是祠堂内烛火倒置不曾熄灭,想来便是列祖列宗默许这场天赐良缘。”
周老太爷:“……”
国公爷:“……”这小兔崽子,真会胡诌!
都在祠堂内对着老祖宗发誓了,显然周宴之是下了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周老太爷目光沉沉,“不后悔?”
周宴之心中一定,声音迅速又坚定,“不后悔!”
“若宴之犹豫不决,怯懦无担,岂不辜负了祖父的教导?
“日后我若负了她,便要我病痛缠身,得遇神罚,不得好死!”
国公爷听后,皱眉怒斥,“浑说什么!”
时下人们对神明多有敬畏,明眼人都能看出刚刚老太爷问的“不后悔?”是何种含义,偏偏周宴之混淆是非,认成了自己与那女子的情谊上,还立下这等毒誓!
周老太爷定定地看了自己这个孙儿,而后哈哈一笑,“来人!请棍!”
话音一落,便有小厮自左边最高的兰锜上取下来一个六尺余长的乌漆盒子,打开后将里面的家法棍取了出来。
那棍子瞧着有些分量,手拿的那头嵌了好大一块儿铜箍,上头描了细金的小字“周氏”,隔了一段距离,又看见了“训诫”二字。
周宴之只看了一眼觉得自己身上隐隐作痛,他犹记得自己上次挨了五棍子,因为私下用了些手段将虞恭在骑射课上的马匹受了惊,腿受伤休养了好些时日。那时年少,手段还没那么利索,所以后来被虞家找上了门。
当时他满心不服,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罢了,为什么罚他?当时祖父斥责他无君子之量,又训诫道,游鱼潜神渊,春雨润万物,谋略亦是如此。那时,他便知道了,他们这样的人家,不怕用手段,怕的是雁过留痕。
所以,这是他第二次进祠堂挨家法。
只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心中愿意的。
身体高大的小厮接了棍,便走到周宴之左侧。
一声厉喝,带着隐隐的破风声,“啪”!立威棍带着猛势朝他臀部打了下去。
周宴之闷哼一声,咬紧牙关,然后是第三棍,第西棍,第五棍……
随着时间流逝,他脸色有些发白。
宝蓝色的锦袍己经隐隐透出了血迹,为首的人不叫停,拿着棍子的小厮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打下去。
周宴之此时只觉凛风首下,额间己经开始冒汗,有些晕眩,却不肯发出声音。
小厮心中为难,悄无声息地收了收手上的力道,这可是国公府世子啊,整整三十棍,打坏了可怎么办?
好在此时,一声厉喝让小厮微微松了口气。
“住手!”
一位满头花白的老人推开旁边丫鬟扶着她的手,连忙上前,指着老太爷,又惊又怒,“你!你!你是要打死他吗?”
接着迅速道,“快,将世子抬回院,叫府医赶紧过去瞧瞧。”
周老太爷摸了摸鼻子,老妻不来,他也会叫停的,何况他又不是看不出来,后几棍根本没那么大力道。
“母亲不是去庄子上休养?怎么大晚上的便回来了?”
老太君冷哼一声,“我若不回来?还不知道你这个做父亲的这般狠心,竟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挨打?!”
阻拦?国公爷心中一苦,他父亲打他儿子,他应该怎么拦着?
总说他脾气暴躁,对宴之没耐心,也不看看这个府中上上下下对这小兔崽子的态度!妻子卫氏不必多言,自是心疼孩子的。
母亲更是生怕这个长孙受委屈,父亲虽多有严肃,但比起幼时对他的教导,对待孙辈明显温和许多。
一堆慈爱的可不就得他来当这个恶人?国公爷心里暗暗地想,好在宴之没长歪。
……
青墨院中的小厮井然有序地进出。
上了伤药后,府医把过脉,一旁的卫氏连忙开口,“我儿如何了?”
周连毅竟这般狠心!这可是他亲儿子啊!好在她提前派人去庄子上请了老太君回来,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惩戒宴之呢。
想到这里,心中忍不住暗暗埋怨起来,就那么喜欢那个女子?即便伤成这般也要娶她为妻?
“世子常年习武,气血充盈,需静养一段时日。”府医开口,“不过未免邪气入体,还需夜间注意是否发热。”
卫氏扫视一眼院子,满院的小厮,唯独其中两名衣裳鲜艳的青葱少女俏生生地立在中间,很是养眼。
这是之前给宴之挑的房里人,模样自是不差,现在为了一个外面的女子闹出这么大动静,这两人显然是用不上了。
又见这两个丫鬟的精心打扮,卫氏心中更加不痛快起来,“以后青墨院不用你们伺候了。”
“世子如今浑身血痕,竟还有心思在这里涂脂抹粉!可见也不是个心好的!”
“夫人饶命。”
“夫人饶命!”
众人看着夫人离开的背影和被拉下去的两个据说是为世子爷安排的通房丫鬟,心中一阵唏嘘。
原先两人还是内院的一等大丫鬟,如今被捏了错处,待遇竟是连粗使仆妇都不如了。
*
石竹认真地给世子上药。
周宴之趴在榻上,怕扯到伤口,不太敢翻身。
那日最后,自然是同意了他娶姣姣为妻一事,盖因祖母要找人将他抬走,他不愿意,执意要将剩下的那六棍打完。
拿着棍子的小厮不得己挨着试探了六下,他这才放心地晕了过去。
“石竹,拿纸笔来!”
不行,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姣姣,再讲讲自己挨打了、受伤了、委屈了,也不知道姣姣会怎么心疼自己,周宴之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榻上放了一块朱红色木板,青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拿着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太子此刻一身常服,抬手制止了下人的通报,刚一进门,便看到了周宴之这副模样。
顿时挑了挑眉,在国子监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用功吧。
缓步走了过去,行走间衣袂轻扬。
到了跟前,一眼便看见了“用功”的周宴之在写的什么东西:
“卿卿,见字如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