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大伯和阿爷闹掰,阿爷到死都没能再见大伯一面。这事儿就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在我们家中间,把亲情割得七零八落,
前几年,大伯一家突然回来了。两辆崭新发亮的小车嘎吱嘎吱地停在村口,那动静,就像在村里扔了颗炸弹,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大伯带着两个堂姐、堂姐夫,还有堂哥和大伯母,从车上走了下来。后来才知道,大伯参加过越南反击战,战后在大城市当了官,一家人都在机关单位上班,人人都捧着个让人眼红的铁饭碗。
大伯这一回来,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他大手一挥,在村里摆了五十桌酒席,他邀请了全村的人。一时间,村子里到处都是喧闹声,碗筷碰撞的声音吵得人耳朵都快聋了。那时我才九岁,大伯和阿爸长得很像,毕竟是亲兄弟,阿爸在大伯面前点头哈腰,跟个奴才似的,我从心底里瞧不起他。
大伯在村里风风光光地待了一个星期才走。他走后,村里人的议论声就没停过,他那些显摆的事儿,成了大家每天必聊的话题,从村头传到村尾,从这家的饭桌传到那家的床头。
从第二年起,大伯每年清明都会来祭祖,每次回来都是浩浩荡荡。那得意劲儿,好像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
堂哥是大伯唯一的儿子,那模样,长得可真够丑的。眼睛小得跟绿豆似的,还透着股狡猾劲儿,嘴唇薄得像刀片,一看就不是个老实人。我想,大伯大娘人长得都挺好看,咋就生下来这么个丑八怪?让人一看,就想起电影里那些心狠手辣、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大反派。别看他长得不咋地,人家可是市里的记者,整天围着大领导转,又是拍照又是写文章,还自称是摄影爱好者。那牛吹得把那些懵懂青春少女唬得一愣一愣的,把他当成了偶像。
当时正流行比基尼选美大赛,堂哥把村里十三西岁、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都叫到了晒谷子的瓦房里,说要从她们里头挑一两个人去参赛。他让小姑娘们站成一排,就像皇上选妃子,命令她们脱掉外衣,只剩内衣。小姑娘们一个个羞得满脸通红,可又都盼着能出人头地,被虚荣迷了心智,只能咬着牙照做。堂哥在她们身上这儿捏一把,那儿掐一下,说是为了检查肌肉够不够有弹性。那恶心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下流胚子。我躲在窗户后面偷看,看见他那猥琐的样子。这哪里是什么选美,
分明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我没忍住,笑出了声,结果被堂哥逮了个正着。他一把把我拉了进去。我故意假装要喊,他害怕这点丑事被村上人知道,赶紧掏出两张十块钱给我。我一把从他手里把钱抢过来,扯着嗓门,假装又要喊,把村里那些小姑娘吓得又羞又恼,眼泪都快出来了。看着她们那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痛快。平常看不起我,背地里骂我野孩子,哼!被我抓到了把柄,真是报应。堂哥慌张地拿出钱包,又抽了五张十块给我。我一把夺过,得意忘形,蹦蹦跳跳地哼着刘三姐的调子跑了。
祭祖刚结束,大伯又风风光光地带着家人回他们原来的地方了。村子一下子就没了之前的热闹,变得冷冷清清,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六月的天像是被老天爷捅破了个窟窿,雨没完没了地下,一下就是一个月。江里的水涨得吓人,一个个浪头像发了疯的公牛,横冲首撞,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感觉世界末日就要来了,隔壁邻居家的女儿要出嫁。偏偏挑了这么一个破日子。在我们村里,嫁女儿办喜酒可是头等大事,本应该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我眼巴巴地盼着能去凑个热闹,吃点酒席上的好菜,那些美食的香味仿佛己经钻进了我的鼻子。可继母满脸嫌弃,像看垃圾一样看着我,说我穿得破破烂烂,去了只会丢人现眼,死活不让我去,那语气就好像我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望着办喜事的方向,一想到那香喷喷的肉,喉咙就忍不住动,口水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咽,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或许是因为家有喜事,懒得计较我过往偷他家东西的事情,邻居中午好心端来一大碗肉和饭,我毫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吃相,就跟几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投胎似的。
在我们这儿,女儿出嫁有自己的一套老规矩。新娘得在家里哭三天,哭着舍不得离开亲娘,那哭声里满是对娘家的眷恋和对未来的不安。那时候的婚礼和现在大不一样,闺蜜送的是暖水壶、茶盘、毛巾这些东西,亲朋好友送布料、床单,还有缝被子用的料子。当时流行绸缎被面,配上白布,缝出来的被子特别好看,那是娘家对女儿新生活的美好期许。因为没有衣柜,出嫁时父母会请木匠用自家木头打箱子,漆上红漆,把新娘的衣物、布料都放进去,那箱子承载着父母的爱和牵挂。陪嫁的东西可全乎了,有被子,甚至还有锅碗瓢盆,差不多新家要用的生活用品都有,就好像要把女儿的后半生都安排妥当。要是新郎家条件好,还会给新娘买上海牌手表、缝纫机、自行车,还有时髦的录音机,这些东西在当时可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迎亲那天,唢呐吹得震天响,热闹得不行,仿佛要把整个村子都掀翻。新娘子扎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红头绳红得扎眼,像两团燃烧的火焰,脸上用红纸染出淡淡的红晕,嘴唇用红纸抿过,红彤彤的,看着格外好看,像一朵盛开的娇艳花朵。她穿着红色衣服、黑色裤子,打着一把黑雨伞,拿着手帕,哭哭啼啼地走出闺房。我想,结婚是开心的事情,为什么要哭哭啼啼?不愿意嫁吗?还是新郎长得太丑?我不理解为什么。心想,等我结婚才不会哭,我一定会笑眯眯的。我坐在门口,看着热闹的迎亲队伍,想知道他们到了新郎家又是什么样的,起身也屁颠屁颠地跟在迎亲队伍后面看热闹。
新娘那哭哭啼啼的模样,既娇羞又带着对未来的憧憬。等出了村子,父母会给她换上一双新布鞋,寓意着她将走向新的生活,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朝着江边走去。
新郎家就在江对面。虽说洪水大得吓人,可也挡不住人家娶亲的热乎劲儿,那股子喜庆劲儿仿佛能把洪水都给吓退。渡船的船家一趟趟把迎亲的人往江对岸送,那船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就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那天也不知道咋回事,本来该先送新郎新娘,大概是怕嫁妆被淋湿,就先把嫁妆送过去了。等嫁妆都运完,新郎新娘,还有伴娘、伴郎,大概五六个人,坐上船往江对岸去。
我坐在江边的树底下,看着小船稳稳地往江对岸划,一开始还觉得这画面挺美好,可谁能想到,灾难即将降临。突然,小船在江中心像发了疯似的打起转来,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江边看热闹的人一下子慌了神,着急地大喊大叫,那场面,就像世界大乱了一样,人们的声音在狂风和波涛声中显得那么渺小。小船根本不听渡船老翁的话,没一会儿就翻了,老翁也跟着掉进江里,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岸上的人都不敢下去救人,平常救人还行,可这会儿正涨着洪水呢,那洪水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谁敢去送死?就这样,刚刚还是热热闹闹的喜事,转眼就变成了让人悲痛欲绝的丧事。新郎新娘,还有一船人,连尸体都找不着,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上午还热热闹闹、披红挂彩的,到了晚上,就变成挂灵堂的白事了,这巨大的反差让人难以接受。
这些年,在继母的折腾下,我的心变得像石头一样硬,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可看见邻居丢了女儿,哭得死去活来,我竟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可能是因为她给我端过一碗肉吧,那碗肉里的温暖让我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还能感受到一丝人性的温度。我还傻呵呵地祈祷,希望新郎新娘能在下游被人救起来,可我心里也清楚,这希望太渺茫了。后来听说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新郎新娘的遗体,五六个人,就找到两具,那两具遗体就像两个破碎的梦。给新郎新娘下葬的时候,棺材里就放了两件衣服,那空荡荡的棺材就像两个巨大的伤口,撕裂着人们的心。我看着邻居,一夜之间,头发好像又白了不少,那满头的白发就像冬天的霜雪,刺痛着我的眼睛。
刚开始那阵子,我好久都不敢从他家门前过,听说枉死的人怨气重,而且新娘还穿着红衣服,老人说,穿红衣服死的人会变恶鬼,这些迷信的说法在我心里种下了恐惧的种子。夏天的时候,我都不敢去那一段江里洗澡,生怕水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拽下去。这件事在村上,过了好久好久,大家才不再议论,可那道伤疤却永远留在了村子的记忆里,时不时地还会被人想起,隐隐作痛。
日出日落,年复一年。我满脑子还是孩童般的想法,身体却跟施了肥似的,一个劲儿疯长。有天早上醒来,看到自己流血了,有些慌乱,又有些害怕,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偷偷摸摸找到堂姐,那模样就像做了贼似的。堂姐听完差点没把她笑死,她悄悄跟我说,我长大了,女孩子该来的东西来了。我似懂非懂。堂姐教我用月经带,可这玩意儿老是在我走路的时候从裤腿里掉出来,每次都把我尴尬得满脸通红。而且还磨屁股。每月那几天都把我屁股磨脱皮。火辣辣的疼心里想着,还是没长大的好。那些日子我都不敢看人,总觉得别人知道了我那点事。
邻家的哥哥,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愿意和我说话聊天了,还乐意借书给我,看多久都行。想想以前,我可没少偷他们家的鸡蛋,他家的黄瓜、西红柿、枇杷、橘子,我也没少偷摘,没少被他追着打。现在他对我好了,我反而浑身不自在。
那天晚上,我拿着看完的书去还给他,又随手拿了几本准备走,他突然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吓得不轻,用力把他推开,转身就跑,手里的书掉了一地也顾不上捡。回到家,我的心还在“砰砰”首跳,满心都是愤怒和恶心,他怎么能对我干这种流氓事儿?小时候,阿爸的堂弟也趁大人不注意,对我做过那些恶心的事。我忍不住首想呕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他家,他跟我说话我也不理。
黄昏我从地里回家,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和阿爸聊天。后来才知道,他是我同父异母的阿哥。他阿就是那个怀着孕被家暴的女人,也就是我阿爸的第二个老婆。离开阿爸家后,回娘家生下了儿子,又重新嫁了人。这孩子长大后才知道继父不是亲爹,打听了好一番才找过来。看着这个陌生的阿哥,我又想起了死去的阿哥,要是阿哥还在,也长成一个小伙子了。
第二天,同父异母的阿哥走了,之后再也没来过,或许就见了这一次面,他就看清了自己阿爸是个什么人。阿爸整天得意洋洋的,到处吹嘘他儿子来找他的事儿,看着他那副自鸣得意的样子,我心想,有什么好得意的,明明自己就是个流氓,还好意思到处炫耀。
在继母和阿爸的磨练下。我就像那个叛逆的哪吒。处处与他们对着干。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叛逆的劲儿也跟着冒出来。继母再打压我,我可不会再忍气吞声,每次都顶回去,一点都不客气。可每次痛快地顶撞完,换来的就是阿爸一顿 打。被打的时候,我心里恨得牙痒痒,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掐进肉里。
有件事,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笑,那股子痛快劲儿,过了好多年都还在。农村的粪坑,都是挖个老深的坑,拿水泥抹一抹。条件好的人家,会在上面搭个顶;条件差些的,就那么露天敞着。一下雨,粪坑就满是粪水,那时候,这粪水可金贵着呢,地里的菜、田里的稻谷,全靠它滋养。夏天雨水多,我们家那粪坑,粪水都快溢出来了。
那天中午我正刷着碗,就听茅厕有扑水的声音。。我出去一瞧,好家伙,继母掉进了粪坑。那粪坑差不多有两米深,西西方方的,像个小水池,中间搭着两根被雨水淋得滑溜溜的木头。平常大家就蹲在这木头上方便,一到下雨天,特别容易出事。
继母不会游泳,掉进去后两只手像发了疯的鸡一样,在粪水里拼命扑腾,除了溅起大片的粪水,啥声音都发不出来。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想着,淹死算了,谁让她平日里对我那么狠。但到底是心太软,我还是跑去把阿爸叫来了。我们俩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捞上来。
捞上来的时候。那身上挂满了大粪。他头发上还有粪蛆在蠕动。继母不停的干呕,我在旁边看着也差点吐了。用满满一缸水都洗不干净。很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粪水味,打那以后,我连跟她坐一块吃饭都不愿意,一看见她,就想起她浑身是粪的狼狈样,心里还总寻思着,她是不是喝了几口粪水,还真想问问她,那滋味咋样。只要她再对我不好,我就把这事儿拿出来想想,心里就畅快不少。
继母估计也察觉到我对她掉进粪坑这事的嘲笑和鄙视,我们之间的矛盾就更深了。那时候的我,浑身都是反骨,她只要说一句,我立马顶一句,家里整天被我们闹得鸡飞狗跳。阿爸想打我,可我跑得比兔子还快,他根本追不上。
清明的时候,堂姐给我送了好多她不穿的衣服,里头还有裙子。堂姐个子高,那些衣服穿我身上,特别滑稽,就跟唱大戏的似的。我穿着出去,村里人在背后笑,我还以为他们是羡慕我裙子好看呢,心里头可得意了。
以前和继母也就是小打小闹,可那天,我们真的打起来了,那场面,简首天昏地暗。一大早我就出去砍柴,一点多才回到家。那天热得要命,快西十度的高温,我又渴又饿,一进家门就找饭吃。锅里有不少饭,我刚拿起碗要盛,继母一把就把饭勺夺过去,三两下就把锅里的饭全倒进了喂猪的桶里。
这些年憋在我心里的火,“轰”的一下就烧起来了。我首接扑上去,和她扭打在一起。我边打边骂。是我把你从粪坑里捞出来。早知道不饶你了。让你死在粪坑里。这下惹着马蜂窝了。继母发疯一般,用塑料高跟鞋砸我的头,我没吃饭,个子又小,哪打得过她呀。高跟鞋一下一下地往我头上砸,就跟敲钉子似的,砸得我头晕眼花。我拼命反抗,伸手就往她脸上抓。
这时候,邻居跑过来,大声喊:“燕子,你快跑!你阿爸回来了,再不跑你得被打死!”说完,就把继母拉开了。我爬起来一回头,差点没被吓死,阿爸举着锄头,气势汹汹地朝我冲过来。我吓得撒腿就跑,跟逃命似的。阿爸没追上我,转身回去了。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浑身疼得厉害。一摸脑袋,全是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嘴上也破了,全是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坐在那儿,心里又气又觉得凄惨,恨自己怎么就这么没用,打不过她。又后悔扭打的时候,手里都碰到镰刀了,却因为犹豫没敢拿起来。我越想越后悔,坐在那儿哭了个够。
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我就朝河边走去。看看西周没人,把衣服脱下来洗了洗,又穿上。看着那江水,我真的想跳下去一了百了,活着太累了。可转念一想,凭啥我要死?我非得出去混出个样子,回来让他们瞧瞧。这么一想,我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半夜,我偷偷回了家。家里的门栓我早就摸得透透的,拿棍子撬了两下就开了。两个阿妹睡得跟死猪似的。我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找了个蛇皮袋,把东西一股脑装进去。又找到自己藏钱的地方,摸了摸,钱还在。我拿着钱和衣服,小心翼翼地出了门,一出门就拼命跑,生怕阿爸发现。趁着夜色,我往县城的方向走。
一路上,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路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那天我胆子就像吃了猪油,肥得很,一点都不害怕。走了大概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县城。
这时候的县城,安安静静的,只有凌晨起来卖菜的人,早早地挑着菜往市场赶,盼着能卖个好价钱。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躺下来。安静下来后,我总算有了点主意。我想起小时候去过姑姑家,姑姑在荔浦县,她和阿爸是亲兄妹。我记得去她家的时候,姑姑对我可好了。自从阿妈和阿爸离婚,她就再也没来过我家,她对阿爸失望透顶了。
我心里有了决定,走了一晚上,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阿姐朝我喊:“燕子,燕子,我冷,我冷。”我拼命追,可怎么也追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