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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冯时齐微笑着回礼，动作温雅无可挑剔，目光自然地落在回廊栏杆正对着的楼下巨画上，“值此盛事，岂能错过？二位方才在论此图真意？”
另一中年文士接口道：“是啊，此图诡异深沉，令人思之不绝。我等正在揣摩，这‘判官’究竟判何物？是人心魇魔？还是世间虚妄？”
冯时齐轻摇折扇，笑容如春风拂过众人心间，语气温和却带着深思熟虑：“几位高论皆精妙。依冯某愚见。”
他用扇尖虚点画面中央，“此墨眼深邃如寰宇，所照之处，包罗万象。人心之迷障、贪嗔痴妄，自然亦在彼目扫视之中。然‘判官’二字，恐非仅指幽冥之吏。”
他微微一顿，眼波温润，环视众人，声音清晰悦耳，带着几分劝世向善的诚挚：“书中判官……或许更是警世之钟！唤醒人心自持自重，莫因贪欲妄念，令此间清平蒙尘。须知万物有度，人心有光。若能常怀此镜鉴之心，拂去尘埃，守得本真，则这‘判官’之眼，便是指引向善而非惩戒不端之明灯了。”
他这番解读，充满了仁义道德的教化意味，带着世家公子一贯的温文风度和劝人向善的正气，将自己置于道德制高点，甚至隐晦地将一切引向积极光明的方向，意图弱化图中对现实黑暗的映射力量。
楼下喧嚣依旧，楼上的几位名流听着冯时齐这番温文尔雅、立意高远又蕴含劝诫的言论，纷纷点头。
胖员外更是连连点头：“冯公子洞明事理，见解高远！”
“冯某不敢当，与诸位共勉。”冯时齐含笑拱手，风度翩翩，“此图此书，气象万千，确是难得一见之瑰宝。冯某也愈发心驰神往，希望能一睹此书真容，细品这警世妙文之玄奥。”
说完，他朝着众人再次优雅地一揖，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下楼而去。
然而，当他转身融入书肆一楼涌动的人潮时，那温煦如春阳的笑意瞬间淡去了几分，在无人留意的角度，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快的暗流划过。
他目光不动声色地再次扫过高悬的那双墨眼，握着折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下。
冯时齐温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墨香书肆门外涌动的人潮之中。
他没有立刻回府，也没有去任何常去的酒楼雅间，而是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隐隐寻求什么的状态，熟门熟路地拐进了辕门桥后面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走进了“一瓢春”。
午后的一瓢春正是略闲的时段，食客稀疏。
熟悉的饭食味道、略显喧闹的人语以及伙计跑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平常的市井画卷。
冯时齐脸上，那层离开书肆人潮时卸下的温煦微笑似乎又自然浮现出来。
他径首走到角落一处靠窗的位子坐下，没招呼伙计，目光放空似地落向窗外行人的光影上。
李小渔正在柜台后低头拨弄着算盘，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这角落位置，算珠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见竟然是冯时齐，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身上那层公子哥儿的矜贵气似乎被窗外的尘埃沾染上了几分，平添了些许难以言说的、不同于往日的……疲惫感？
这份疲惫甚至让他身上惯有的那层完美的温雅都淡化了几分。
“冯公子？”李小渔放下账本，从柜台后走出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您今日想吃点什么？还是……？”
冯时齐像是被她的声音拉回了神思，转过头看向李小渔。
他脸上挂起一丝略淡却依然温和的笑意，摆了摆手：“李姑娘不必麻烦。只是在外行走半日，颇觉心绪烦扰，一时没个去处。想到你这‘一瓢春’，安坐片刻，便觉周遭喧嚣都沉静下来，能偷得半分宁息。不能打破你这儿的规矩，给我上一壶你们店里新到的雨前茶吧，随便配些应季的干点心便好。”
他的声音依旧清润，却比平日里少了几分游刃有余的轻快，多了两分低沉的疲倦...…
这种在李小渔面前的稍许卸防，在他是极其罕见的情态。
李小渔眼神微动，沉默地看着冯时齐脸上那挥之不去的倦意和眼底深处尚未完全隐去的暗流。
她沉默了约有数息，似乎斟酌了一下言辞，最终只是简洁应道：“好。”随即转身向后厨：“上壶新茶，再来一碟枣泥酥。”
不多时，一壶清亮澄澈的绿茶和一碟摆放整齐、散着蜜糖香气的枣泥酥便送到了冯时齐面前。
“冯公子慢用。”李小渔放下东西，没有多说一句客套话，便又转身回到柜台后，低头继续拨弄她的算盘珠，似乎不想打扰这份难得的“宁息”，或者…不想让冯时齐有任何产生被窥探感的机会。
冯时齐道了声“多谢”，便再不言声。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翠绿的茶汤在雪白的瓷盏里，倒映出窗外晃动的光影和他自己模糊、略显疲惫的面容。
他没有立刻品尝，只是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壁，指腹轻轻摩挲着瓷盏细腻的微凸棱线，目光虚虚地落在茶杯的水面，仿佛在看那倒影，又仿佛透过杯盏，沉入了只有他自己才知的某种思绪漩涡。
一瓢春里，午后的市井低语和柜台后规律清脆的算盘声，似乎确实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沉淀心绪的白噪音。
冯时齐就那样捧着茶杯坐着，静静地坐了许久。
他没有吃点心，那碟诱人的枣泥酥一口未动。
他只是偶尔，极慢、极慢地啜一口清茶。
窗外的光影，悄然从西斜拉长了阴影。
终于，杯盏空了。
冯时齐轻轻放下茶盏，瓷与木桌接触发出轻微而清脆的磕碰声，他看向柜台：“李姑娘，结茶钱。”
李小渔闻声抬头，走过来瞥了一眼空茶盏和原封不动的点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点头报了很低的茶钱数目。
“好。”冯时齐应了一声，干脆地数了钱递过去，脸上重新挂起他那招牌式的、温雅有礼的微笑，“茶很好，点心也劳烦费心了。”
李小渔接过钱：“冯公子走好。”
她的目光却落在了冯时齐握着折扇的手上，那骨节分明的、保养得宜的手指，正死死地、无意识地抠掐着湘妃竹扇骨上那细微的竹节纹路，力道之大，甚至将指尖周围的皮肤都按压得有些微微泛白。
这个极细微、一闪而过的肢体动作，与他此刻脸上温雅松弛的笑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告辞。”冯时齐似乎毫无所觉，微微颔首，转身迈出一瓢春的门槛。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步履依旧从容优雅，月白的云锦袍在夕阳余晖中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再次融入街市喧嚣的人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