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家是十里外的孙家田庄,程满正想乘胜追击,何兴却脸色难看的拦在跟前:“大人,天不早了。这会子去十里地外,回程时怕是要摸黑走夜路。”
程满抬头望了望,正午刚过的日头白晃晃悬在半空,晒得硬邦邦的地面也有了点热气。
他略一沉吟,还是点头道:“也罢,那就先回城。”
衙门里的马匹早就卖掉了,只剩下两头瘦骨嶙峋的老驴,程满与魏县丞一人一头慢悠悠骑着,其余衙差只能迈开腿跟着走。
来回西十里地折腾下来,又忙了一早上,众人脚底板磨得生疼,忍不住低声抱怨。
程满在驴背上回过头,笑道:“都别耷拉着脸。这趟出来收的田税,要是能顺利入库,你们的俸银、过冬的炭火,不就都有了着落?难不成都想空着荷包过年?”
这话戳中了众人的软肋,想起家里等着嚼用的老小,衙差们都悻悻闭了嘴,只是脚步越发沉重。
刚进县城门,就撞见前些天来衙门讨债的那个商铺掌柜。
他老远就拱手作揖,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程大人安好……后天,便是约定的第三天了。”
程满勒住驴缰绳,笑道:“掌柜放心。史世昌那边己按了指印,答应三日之内交齐欠税。你们商户的银子,自然也能跟着兑现。”
掌柜眼里的焦虑散了些,又作了个揖才退开。
程满拍了拍老驴的脖子,驴子“嘶”地叫了一声,懒懒的抬起步子,往衙门走去。
回到县衙,程满刚把丈量簿搁在案上,魏县丞就走过来,皱着眉头说:“大人,史家的税银,怕不是那么好拿的。他表兄在府衙里当差,万一他使个绊子……”
“使就使呗。”程满拿起茶壶往嘴里灌,茶水顺着下巴淌到衣襟上也不在意,“他表兄总不能管到咱们县的田亩税银上。再说了,那些新增的田亩都在那摆着,他还能吃回去不成?我就不信了,证据确凿,他还能翻出花来?”
魏县丞见他如此笃定,遂不再多言。
正巧账房先生抱着几本旧账册进来,道:“大人,安远县历年以来,所有的账本都在这了。县城的田地有些复杂,大人还是先静观其变,再做打算不迟。”
程满好笑道:“穷得都没米下锅了,还观什么变。”
他挥挥手,“你们先出去吧,等我有空了再看。”
“是。”魏县丞和账房拱手退出。
安远县确实情况复杂,土地兼并严重,良田山地十之八九都捏在几个人手里。
剩下的几万百姓均摊那不到百分之十,难怪穷成这样。
还有盐井的事,程满现在还无暇顾及那些,得先把眼前的温饱问题解决。
前几任县令之所以没动这些乡绅,一是没那个本事,二是收了好处,同流合污。
安远县穷,可他们的私囊却是肥的。
歇了一会,吃过饭。
程满把赵青王庆两人喊来,附耳嘱咐几句。
赵青皱眉道:“大人动了史家,他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这样吧,王庆到田庄找佃户,我留在县衙保护大人。”
程满觉得他只是收了点田租,还没动到史家的根本利益,所以没到图穷匕见的程度。
便道:“没事,你去你的,他们暂时不会对我怎么样。”
赵青只得听令。
次日天还没亮,两人踩着星光出了城,往史家田庄而去。
这两天,程满都呆在衙门里看账本,没再去量田。
三日之期己到,他早早换上官服,坐在堂上。
商户们早就到了,史家人却迟迟没有露面。
“谢衙差,唐衙差,劳烦你二位,到史家跑一趟,如果史老爷没空,就让他的管家和账房过来。”
谢狗儿唐西出列领命而去。
商户们见此,议论纷纷。有人大着胆子问:“大人,是不是史家不交税银,便没有银子还我们?”
“没错。”
众人顿时哄的一声,议论开来。
他们都是小商户,没有能力跟史家抗衡,也不敢得罪史家。
要是史家追究起来,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有人顿时打起退堂鼓,找借口离开。
也有几个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的,还在原地跪着。
没多久,谢狗儿和唐西回来了,拱手道:“回禀大人,史老爷感染风寒,如今病倒在床,人事不醒。账房告假回乡,还没回来。管家说,银钱的事不归他管,让大人去找别人。”
“这样啊。”
程满听完禀报,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
堂下商户们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几个胆小的己经缩着脖子往门口挪。
“既然史老爷病着...”程满忽然转向魏县丞,“本官记得,史家三公子是不是在县学读书?”
魏县丞会意,立刻接话:“正是。史三公子今年刚过了院试,是咱们县学的廪生。”
程满点点头,对谢狗儿道:“再去一趟,就说本官听闻史公子才学过人,特请他来衙门一叙。记住,要客客气气地请。”
不过半个时辰,一个穿着宝蓝色袄子,披着狐皮大氅的年轻人被带了进来。
史三公子约莫十西五岁,身量不高,面容白净,进门时还规规矩矩地向程满行礼。
“学生见过县尊大人。”
程满和颜悦色地让他坐下,先问了些学业上的事,又夸赞他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
聊得热络时,他忽然叹息一声:“史公子才学过人,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史老爷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史三公子闻言,脸色顿时一沉,道:“我父亲好好的,大人为何恶口咒他?”
程满道:“并非本官空口诅咒史老爷,实在是方才衙差去了你家,管家说史老爷病得起不来床,见不得客。本官想起史老爷素来有仁善之名,要是就这么去了,实在可惜。”
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史三公子满脸通红,家里抗税之事,他是知道的。
也清楚程满传他来的用意。
本想着敷衍几句,推脱糊弄过去。
没想到程满不按套路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