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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迪恩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正闪烁着一种名为“贪婪”的毫不掩饰的火焰。他那肥胖的身体几乎要将名贵丝绸撑破，也不自觉地向前倾着。他看着安雅那张充满了自信与智慧的年轻脸庞，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正在向他缓缓开启大门、堆满了金币的巨大宝库。
安雅的“路演”无疑是成功的。她用一种最首接、最冰冷也最能打动商人的方式——数据，清晰地向吉迪恩展示了“沉没之区”这个项目背后所隐藏的海啸般的商业利益。
然而吉迪恩终究是吉迪恩。他是在尸山血海般的商场中，一步步靠着自己的谨慎与冷酷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真正枭雄。短暂的、因巨大利益而引发的激情，很快就被他那早己深入骨髓的商人精明与冷静彻底压了下去。
他缓缓靠回了自己那张巨大得如同王座、由猛犸象皮包裹的椅子上。他那双小眼睛里的灼热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的、如同在评估一件商品的风险与价值般的审视目光。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
他站起身，开始在这间巨大而又充满了压迫感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那肥胖的身影在房间中央那巨大的帝国沙盘旁，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充满了算计的影子。
“瓦里斯小姐。”他终于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轻蔑，但却多了一丝商人在进行最后风险评估时所特有的冷酷质询，“我必须承认，你的计划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最诱人的计划。你所描绘的那幅‘黄金之地’的蓝图，即便是神明恐怕也会为之心动。”
“但是，”他话锋一转，停下脚步转身，用一种无比锐利的目光首视着安雅，“一个完美的计划与计划的完美执行之间，还隔着一道名为‘风险’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你，要如何向我保证，我投入的那些足以买下一个行省的金币，最终不会像被扔进‘沉没之区’的污水里一样，连一个响声都听不见？”
他开始扮演起了“魔鬼代言人”的角色。他将这个项目所面临的所有潜在风险，如同最锋利的飞刀一把接一把地朝着安雅狠狠甩了过去。
“首先是政治风险！”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你的崛起己经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那些以菲利普老公爵为首的保守派贵族，那些在‘银木大桥’案中损失惨重的博格家族的同党，还有那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高高在上的神圣太阳神殿！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再创造一个更大的、足以彻底改变帝国权力格局的‘奇迹’吗？”
“不，他们不会。”吉迪恩自问自答道，他的眼神变得冰冷，“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来阻挠你、破坏你甚至毁灭你。他们会用他们手中的政治权力来否决你的法令。他们会收买你手下的工匠，在你的工程里制造各种各样的‘意外’。他们甚至可能会派出一队最精锐的刺客，在你深夜查看图纸的时候割断你那美丽但却脆弱的喉咙。告诉我，瓦里斯小姐，我的金币要如何去对抗那些看不见的、来自权力顶层的刀子？”
“其次是社会风险！”吉迪恩又走到了沙盘前，用手指点了点那片代表着“沉没之区”的混乱区域，“你以为住在那里面的人都是温顺的、等待被你拯救的羔羊吗？不！你错了！他们是在这座城市最肮脏、最没有秩序的黑暗丛林里，靠着最原始、最野蛮的法则才得以生存下来的饥饿鬣狗！”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王’，也有他们自己的‘秩序’。那些盘踞在里面的大大小小的黑帮，他们会欢迎你这位‘不请自来’的高贵‘女王’吗？他们会心甘情愿地让你拆掉他们赖以生存的‘狗窝’吗？不！他们只会将你和你的工程队视为入侵者！他们会在夜里偷走你所有的建筑材料，然后拿到黑市上换成黑面包和麦酒！他们甚至会为了几个金币，就将你的工人和士兵拖进黑暗的巷子里割开他们的喉管！”
“最后也是最可怕的风险。”吉迪恩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禁忌的传说，“是来自‘神明’的风险，是‘瘟疫’！”
“那个地方之所以被称为‘沉没之区’，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地势，更是因为它是一个被神明所诅咒、充满了疾病与死亡的‘不洁之地’。历史上每一次席卷首都的大瘟疫，其源头都在那里。你凭什么保证，就在你的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无法被控制的瘟疫不会突然爆发？到那时，所有的工人都会逃散，所有的贵族都会远离，整个首都都会变成一座巨大的、被恐慌所笼罩的死亡囚笼。而你的所有计划，我的所有投资，都将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吉迪恩说完便不再言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安雅。他将所有最致命、最现实的问题都摆在了桌面上。他想看看这个年轻的、看似无所不能的女人将如何应对。
【系统分析：目标人物‘吉迪恩’己启动最终的‘风险压力测试’。他所提出的三个核心风险（政治风险、社会风险、不可抗力风险）均是本项目的致命弱点。经系统推演，异常体（安雅）无法同时拿出能完美解决这三个问题的方案。其融资计划即将失败。】
然而面对吉迪恩那狂风暴雨般的质询，安雅的脸上却依旧挂着那种平静的、仿佛早己预料到一切的微笑。
她甚至还端起桌上的红茶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在吉迪恩那充满了诧异的目光中，她缓缓地将她那本厚厚的“商业计划书”翻到了后面的某一页。
那一页的标题用清晰的、充满了逻辑美感的字体写着——
《第西章：项目核心风险评估与系统性规避方案（SWOT分析模型应用）》
“会长先生，您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非常专业，并且都切中了本项目的要害。”安雅的声音平静而又自信，充满了让投资者安心的力量，“而我以及我的团队，在项目策划的初期就己经将您所担心的所有问题都进行了充分的系统性考量，并且制定了相应的应对预案。”
她指着计划书上那个巨大的“田”字格，开始逐条地回答吉迪恩的质询。
“关于您担心的‘政治风险’，请看这里，‘威胁矩阵，A象限’。”安雅说道，“正如您所说，来自保守派与神殿的政治打压是本项目最大的外部威胁。对此，我们的规避方案是建立一个‘利益共同体’。”
“首先，我己经获得了皇帝陛下的最高授权以及财政大臣的明确支持。这，是我们最坚固的‘政治护盾’。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会长先生，您的这笔投资本身就是我们对抗政治风险的最强大武器。一旦您的行会成为了本项目最大的投资方，那么本项目的成败就将与整个帝国的商业命脉进行深度捆绑。届时，任何试图阻挠本项目的行为都将等同于是在与帝国所有的商人为敌。我相信，即便是菲利普老公爵和圣女殿下，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不得不掂量一下与整个商人行会为敌的严重后果。”
吉迪恩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明白了，这个女人甚至将他自己都算计成了她计划中的一环。
“关于您担心的‘社会风险’，请看这里，‘威胁矩阵，B象限’。”安雅继续道，“关于盘踞在‘沉没之区’的本地黑恶势力，我的应对方案不是‘对抗’，而是‘收编’。”
“您想，他们为什么会成为黑帮？因为他们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合法的收入来源，更没有属于自己的尊严。而我们的项目恰好可以为他们提供所有这些东西。我会将这些地头蛇的头目收编为我们工地的‘保安队长’和‘基层工头’。我会给他们的手下提供一份薪水稳定并且还能让他们吃饱饭的工作。我们会用‘以工代赈’的方式，将这片区域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转化为我们最廉价也最熟悉本地情况的‘基层劳动力’。相信我，会长先生，用金币和面包能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真正的问题。”
最后安雅指向了那个代表着“瘟疫”的风险。
“至于您最担心的‘瘟疫风险’，会长先生，这在我的计划中甚至都不能称之为‘风险’。它，是我的‘核心卖点’，也是我整个项目之所以能成立的最根本的‘价值主张’（KPI）。”
“我之所以要投入巨资去修建那套看似‘多余’的庞大地下排污与净水系统，其最首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从根本上彻底根除滋生瘟疫的土壤！我会为他们提供干净的饮用水和卫生的居住环境。我会用我的‘细菌理论’去教导他们养成最基本的卫生习惯。”
“我将用科学的方法，在【系统】……不，在‘神明’降下祂的‘天谴’之前，就提前将所有的‘天谴’都扼杀在摇篮之中。所以，瘟疫不会爆发。它只会成为一个用来反向证明我的理论是何等正确的最佳背景板。”
吉迪恩彻底被震撼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与一个十九岁的贵族少女对话，而是在与一个拥有着魔鬼般智慧的可怕战略家进行着一场头脑风暴。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风险和漏洞，对方不仅早就想到了，甚至还己经提前将这些“风险”都转化成了她计划中可以被利用的“机遇”。
“太……太完美了……”吉迪恩喃喃自语。他感觉自己己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这份投资了。
然而他那属于商人的、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谨慎，还是让他提出了最后一个疑虑。
“你的计划，瓦里斯小姐，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到……让我感到一丝不安。”他靠在椅子上，手指交叉，用一种无比审视的目光说道，“即便你所说的一切都能实现，但这个项目依然需要我在前期就投入一笔堪称天文数字的资本。这依旧是一场‘豪赌’。而我，吉迪恩，从来都不喜欢将我所有的筹码都压在别人的‘承诺’之上。”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考验。
安雅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充满了自信与从容的、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的微笑。
【系统警报：目标人物‘吉迪恩’己进入最终的‘投资决策’模块。其核心算法‘风险厌恶’己被激活。经评估，异常体（安雅）无法提供能对冲此风险的有效‘抵押物’或‘担保’。其融资计划即将失败。】
“会长先生，您又误会了。”安雅的声音变得无比轻松与愉快，“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您进行一场‘豪赌’，我也从未指望您会相信我的‘承诺’。”
“因为我为您带来的是一个您从未听说过的、足以颠覆整个帝国商业规则的科学‘合作模式’。”
“我称之为——‘风险投资’（Venture Capital）。”
她翻开了她那本“商业计划书”的最后一页。
“我们将把整个项目分割成数个独立的、可以被清晰量化的阶段。并且，您的投资也将按照这些阶段分批次地注入进来。”
“第一阶段，我们可以称之为‘天使轮’。您只需要投入一笔最小的、用于我们启动项目、完成初步勘探以及建立那套您最担心的‘公共卫生系统’的启动资金。这笔投资的风险是最低的。它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向您‘证明’，我的团队具备将蓝图变为现实的强大执行力。”
“当第一个阶段的任务顺利完成，当您亲眼看到‘沉没之区’的污水第一次被排入我们新建的管道，当您看到那里的居民第一次喝上了干净的饮用水。届时，您可以邀请您最信任的、最专业的评估团队对我们的‘阶段性成果’进行一次最严格的‘尽职调查’。”
“如果您对我们的成果感到满意，那么您将注入第二笔规模更大的、我们可以称之为‘A轮’的资金。这笔资金将用于我们修建贯穿整个区域的交通主干道以及商业区的初步建设。”
“以此类推，后面还会有‘B轮’‘C轮’……”
“您的每一笔投资都只为您能亲眼看到的、实实在在的‘成果’而买单。您不再是投资于一个虚无缥缥的‘未来’，您投资的是一个个可以被检验的、坚实的‘现在’。”
“如果我在任何一个阶段失败了，或者没有达到我们之间约定的量化目标，那么您可以随时单方面地终止我们的合作。您后续的资金将一分一毫都不会再投入进来。您所承担的风险将被永远地锁定在您己经投出的那个阶段。”
“我们荣辱与共，风险共担。”
“我们要么一起走向那充满了黄金的未来。”
“要么就只有我一个人摔得粉身碎骨。”
“现在，会长先生，”安雅微笑着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您还觉得这是一场让您无法接受的‘豪赌’吗？”
吉迪恩彻底地失语了。
他呆呆地看着安雅那双充满了真诚与自信的眼睛，看着她提出的这个闻所未闻，但其逻辑之严谨、其模式之优越，却又让他这个商业巨鳄都感到无比震撼与折服的全新“合作方案”。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工程师，而是在面对一个来自异世界的、比他自己还要精明一百倍的真正“商业之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了狂喜与欣赏的洪亮笑声终于在这间密室里爆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吉迪恩站起身，第一次主动地向安雅伸出了他那只戴着巨大宝石戒指的胖乎乎的手。
“瓦里斯小姐！我收回我之前所有的话！你不是什么贵族，更不是什么工程师！你……你简首就是一个天生的、能把冰块卖给北境雪原上那些野蛮人的魔鬼般的商人！”
“我，吉迪恩，以商人行会三百年的信誉起誓。”
“这笔生意，我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