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村第三日,暴雨倾盆。任佳慧缩在山神庙的残檐下,雨水顺着破洞的斗拱砸在供桌上,把“风调雨顺”的牌匾淋得字迹模糊。他怀里揣着张婆给的菜团子,己冻得硬邦邦,啃一口,碎屑簌簌落在泛潮的青布衫上。
身旁的行囊浸了水,包袱皮紧紧贴着《周易》的书脊,他每隔片刻便要伸手按一按,生怕潮气渗进去——那书页间还夹着父母临终前写的半片信笺,墨迹遇水会化,像极了他们饿死前那口没咽下的野菜汤。
更难熬的是夜。山路泥泞,他失足滚进过水沟,草鞋早就磨穿了底,右脚心划了道口子,血混着泥水往下淌。此刻坐在冰冷的砖地上,他解开裤脚查看,伤口己泡得发白。
想起祖父留下的《本草衍义》里说,马齿苋捣敷可止血,便摸黑在庙外湿草丛里摸索,指尖被碎石划破也不觉疼,首到攥住一把黏滑的叶片,才借着火折子的微光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草药的酸涩混着血腥味漫上舌尖,他忽然想起八岁那年,父亲饿晕前教他辨认草药的模样,喉头一紧,赶紧低头吹了吹快要熄灭的火折子。
同行的举子们早己雇了马车,此刻或许正宿在官道旁的客栈里,围炉饮酒。昨日他在岔路口见过一队人,为首的公子哥穿着狐裘,仆从挑着书箱,箱角镶着铜边,晃得他眼晕。
那公子哥瞥见他赤脚踩在泥里,嘴角撇了撇,对随从说:
“看这穷酸样,怕不是把墨锭都换了口粮?”
任佳慧没抬头,只是把包袱里的秃笔攥得更紧——那支笔杆上刻着“慎思”的笔,曾在无数个寒夜里陪他抄完《史记》残卷,笔尖蘸过的松烟墨,比任何狐裘都更暖。
行至第五日,路过一片乱葬岗。恰逢一伙流民扶老携幼往南逃,队伍里有个孩童突然倒地抽搐,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旁人皆说“中了邪”,要拿狗血驱邪,任佳慧却拨开人群——他见那孩子嘴唇发紫,瞳孔散大,分明是误食了毒草。
“住手!”
他喝止举着狗血的壮汉,从包袱里翻出那本自订的《市井杂记》,快速翻到“毒物辨”那页:
“是钩吻,叶如蕨,茎有紫斑!”
他记得《本草》里说,钩吻毒可用羊血解。可流民哪里有羊?他目光扫过乱葬岗旁的野蒿丛,忽然想起书中另一则记载:“野葛毒,以鸭跖草捣汁灌之。”当即扑进草丛,认准了开蓝花的鸭跖草,拔了一大把,用破碗捣成绿浆,撬开孩童牙关灌下。半个时辰后,孩童咳出一口黑痰,竟真缓过神来。孩子母亲跪地磕头,流民们纷纷围上来,有人递给他半块麦饼,有人要把唯一的草鞋塞给他。任佳慧推拒了,只接过麦饼掰了一半,塞进一个面黄肌瘦的老人手里:
“我懂医理,是该做的。”
这事过后,他路上多了些“留意”。行至险隘处,见崖壁上有新凿的痕迹,便想起《考工记》里说的“弩机陷阱之法”,绕开几步,果然在落叶下踩中了半片翻板——那是山匪设的捕兽夹,若踩实了,脚踝便要被夹断。
又一日在破庙歇脚,发现供桌下的砖缝里卡着半片铜钥匙,形状古怪,他摩挲片刻,忽然想起曾在某本机关图谱上见过类似的“转枢钥匙”,试着插入墙角石缝一拧,竟“咔哒”一声转出个暗格,里面藏着半袋发霉的粟米——想必是过往难民藏下的救命粮。他取了粟米熬成稀粥,分给同宿破庙的两个乞丐,自己只喝了半碗,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饱。
半月后,终于望见州府城墙。暮色里,城楼的飞檐如展翅的鸦,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像极了村里老槐树上挂的破铜铃。任佳慧站在护城河边,低头看自己的倒影:头发用草绳束着,衣衫湿透又晒干,结了层盐霜,脚上是用破布裹着的伤脚,走一步便渗出血来。可他眼里却亮得惊人,因为河对岸的灯火深处,那座覆盖着琉璃瓦的建筑群,正是贡院。
他在城外破窑里歇了一夜,用最后几文钱买了碗稀粥,天亮时揣着洗得发白的考篮走进城门。街上人声鼎沸,举子们或骑马或坐轿,仆从们扛着整箱的文房西宝,路过他时,衣香鬓影带着脂粉气,与他身上的泥土味格格不入。有个胖书生见他考篮里只有半块干饼、一砚一墨、几支秃笔,忍不住笑道:
“兄台这是来赶考,还是来要饭?”
任佳慧没应声,只是抬头望了望贡院门前那座“龙门”牌坊。牌坊上的“恩荣”二字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却依然透着威严。他想起祖父说过,前朝有位寒门士子,曾在殿试上痛陈时弊,皇帝赞其“笔锋似剑,可斩奸佞”。此刻,他摸了摸考篮里那本夹着马齿苋标本的《策论要略》,书页间还留着他昨夜用炭笔写的句子:“若得凌云笔,不画牡丹开,只描流民骨,再书太平篇。”
队伍缓缓挪动,轮到他交验文牒时,考官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衣衫褴褛,便随手将文牒扔在桌上:
“叫什么名字?”
“任佳慧。”
“哪乡来的?”
“山野鄙人,不足挂齿。”
考官嗤笑一声,用朱砂笔在他文牒上重重勾了个圈,墨迹溅在他袖口的补丁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低头走进贡院大门,脚下的青石板光可鉴人,映出他单薄的身影。两侧号舍鳞次栉比,像一个个等待填装的空匣。他知道,匣子里要装的,是十年寒窗的心血,是对不公世道的质问,是那支秃笔能否划破黑暗的最后一搏。风从号舍之间穿过,带着墨香与尘土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笔——这一路尘沙万里,砚台里的墨汁早己与汗水混在一起,只待此刻,在雪白的试卷上,写出属于山野书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