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的冷。
意识在无边的冰寒和残存的剧痛中艰难地漂浮,像一块沉在冰海深处的浮木。左肋下那三根银针带来的撕裂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万年玄冰包裹的、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僵硬。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被冻僵的肺腑,带来迟钝的刺痛。胃里如同塞了一块巨大的寒冰,那被强行灌入的粘稠药液散发着霸道无比的寒气,不断侵蚀着残存的热量。
“……呃……”
破碎的呻吟被冻在喉咙里,只带出一缕带着冰碴的白气。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睁开,都只能让模糊的重影更加晃动。
光线极其昏暗。
不是囚车外那种灰白的天光,也不是柴房里摇曳的火把光。而是一种……仿佛被厚重的尘埃和腐朽的木头过滤过无数遍的、浑浊的、带着惨绿色的微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最霸道的是那股刺鼻的、混合着辛辣、苦涩和某种陈年冰雪气息的药味——正是刚才被强行灌入喉咙的冰冷药液的气味。它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地刺激着麻木的嗅觉。
在这浓烈的药味之下,则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顽固的气息——浓重的、仿佛积压了百年的、带着霉烂和腐朽味道的木头气息。那是陈年的棺材板、朽烂的木屑、以及一种……只有在地下深处才能酝酿出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的土腥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香烛燃烧后残留的、甜腻得令人头晕的焦糊味。这几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地狱般浑浊、令人窒息的环境。
我瘫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不是囚车的铁板,也不是街道的石板。触感粗糙、冰冷、布满细碎的尘埃和木屑。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新拼凑,每一处关节都僵硬疼痛,尤其是左肩锁骨处,那被铁爪洞穿的剧痛虽然被极致的冰寒暂时麻痹,但依旧如同潜伏的毒蛇,在麻木深处隐隐跳动。
视线艰难地聚焦。
眼前,是一个极其低矮、极其逼仄的空间。
头顶是粗糙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木梁,离地面很近,仿佛随时会压下来。惨绿色的微光来自墙壁高处一个极其狭小的、被厚厚灰尘覆盖的气窗,只能勉强透进一丝外面灰白的天光。光线太暗,只能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
这里像是一个……地窖?或者……某个巨大棺材的内部?
墙壁是厚重的、未经打磨的原木,深褐色的木纹扭曲虬结,如同凝固的痛苦表情。木壁上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蒙着厚厚灰尘的东西:几把锈迹斑斑、造型古怪的凿子、刨子;几捆早己干枯发黑、散发着微弱药味的草根;还有几串风干的、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爪子或牙齿……如同某种邪恶仪式的祭品。
地面同样铺着粗糙的原木地板,缝隙里积满了黑色的污垢和木屑。角落里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烈霉味的麻袋,还有几块随意丢弃的、形状不规则的深色木头。
而就在我瘫倒位置的不远处,一个巨大的、黑沉沉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占据了地窖大半的空间。
一口棺材。
一口没有上漆、露出深褐色原木纹理的巨大棺材。棺盖半开,斜靠在棺身上,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内部空间。棺材西周,散落着一些刨花和木屑,还有几件沾着木屑的工具。
这里……就是城西棺材铺?
钱老鬼敲击暗号求救的地方?
那个射出致命乌光、制造混乱的源头?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被冻僵的心脏。
“呼……呼……”
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是我的。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在棺材的另一侧,靠近墙角、光线最昏暗的地方,一个佝偂的身影蜷缩在一张低矮破旧的木凳上。
是钱老鬼!
他枯槁的身体佝偂得如同煮熟的虾米,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团。那件油腻肮脏的旧袍子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下面同样枯瘦、布满青紫瘀伤和擦痕的皮肤。厚厚的镜片上沾满了污渍和雾气,歪歪斜斜地挂在鼻梁上,几乎要滑落。他枯瘦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那只残缺的、布满厚茧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处有新鲜的裂口和血迹。他的右手则死死地按在自己右侧的肋下,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抽搐,显然在囚车脱身时受了不轻的伤。
他浑浊的老眼透过歪斜的镜片,死死地盯着棺材铺深处、更黑暗的某个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劫后余生的心悸,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他在看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我强忍着刺骨的冰寒和身体的僵硬,用尽力气将视线投向地窖更深的阴影里——
那里,似乎有一道低矮、狭窄的木门,紧紧关闭着。门板漆黑厚重,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分辨。
而就在那扇紧闭的木门旁,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塑,矗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正是那个在混乱中伸出铁爪、将我如同死狗般拖出囚车、又灌下那霸道冰寒药液的黑衣人!
他背对着我们,身形挺拔如枪,穿着一身没有任何标识、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黑色劲装。宽阔的肩膀和精悍的腰背线条在昏暗中勾勒出充满力量的轮廓。头上戴着一顶宽檐的黑色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有几缕夹杂着灰白、如同钢针般的发丝,从斗笠边缘倔强地探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冰冷的铁塔,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浓重的血腥气——那气息并非来自他自身,更像是一种长久浸染、无法洗脱的、属于杀戮和死亡的烙印。刚才那股浓烈刺鼻的药味,似乎也有一部分源自他身上。
他的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那只手……正是刚才如同铁钩般洞穿我左肩、将我拖拽至此的手!此刻,那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自然地垂着,指间似乎还残留着从我伤口带出的、己经凝固的暗红色血痂。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微微抬起,搭在那扇紧闭的、仿佛通往地狱之门的木门门板上。五根戴着同样黑皮手套的手指,以一种极其稳定、却又带着某种审视意味的节奏,极其轻微地在粗糙冰冷的门板上……叩击着。
咚…咚…咚……
叩击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充满腐朽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地窖里,清晰地回荡着,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每一次叩击的间隔、力度,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规律和压迫感,仿佛在传递着某种无声的讯号,又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钱老鬼枯槁的身体随着那每一次轻微的叩击声,都难以抑制地颤抖一下。他按在肋下的手更加用力,指关节因疼痛和恐惧而泛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和一种……仿佛等待最终审判的绝望。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木头干涩摩擦声的轻响,终于从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阴阳的木门后传来。
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地窖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钱老鬼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
黑衣人那叩击门板的手指,也同时停了下来。搭在门板上的手,依旧稳定,但整个如同铁塔般的身躯,却似乎更加凝实了几分,散发出的压迫感陡然提升!
门……缓缓地、向内拉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里,没有刺眼的光线,只有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黑暗。一股比外面更加浓烈、更加纯粹、仿佛凝聚了百年苦味的药气,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陈年尸体般的阴冷腐朽气息,如同实质般从那缝隙中汹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地窖!
我被这股浓烈到极致的气息一冲,本就因药力和剧毒而脆弱的肠胃一阵剧烈翻腾,喉头一甜,一股带着冰寒药味的腥气猛地涌了上来!又被我死死地压了下去,只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
钱老鬼更是如同被这气息烫到,枯槁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神里的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
缝隙扩大。
一只脚,无声无息地踏了出来。
那是一只穿着极其普通、沾满灰尘和木屑的黑色布鞋的脚。布鞋很旧,鞋尖甚至有些磨损开线。脚的主人似乎很矮小,踏出的步伐也异常缓慢、沉重。
接着,一个佝偂得几乎呈九十度角的身影,如同幽灵般,缓缓地从门后的黑暗中挪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其枯瘦矮小的老者。身高不过五尺,穿着一件同样沾满木屑和污渍的、宽大不合体的深灰色旧布袍,空荡荡地挂在骨架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的头发稀疏花白,如同枯草般杂乱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如同刀刻斧凿般的深深皱纹,层层叠叠,几乎淹没了五官,只留下一双浑浊得如同蒙着厚厚灰翳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背。那不是普通的佝偂,而是整个脊椎如同被无形的重物彻底压垮,形成一个极其夸张、令人心悸的弯曲弧度!这让他只能以一种极其艰难、如同背负着沉重磨盘的姿势,深深地弯着腰,头几乎要垂到膝盖的位置。他每挪动一步,那弯曲的脊背都发出细微的、如同朽木摩擦般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彻底折断。
他的手中,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顶端镶嵌着一块不规则黑色石头的粗木拐杖。拐杖随着他缓慢的移动,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在布满木屑的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闷响。
这就是……城西棺材铺的主人?
钱老鬼口中的“老朋友”?
那个射出致命乌光的人?
陈瘸子!
他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如同蒙尘的玻璃珠,极其缓慢地扫过地窖。
目光先是掠过瘫在地上、如同死狗般的我,没有任何停留,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
然后,落到了蜷缩在墙角、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钱老鬼身上。
当看到钱老鬼那枯槁狼狈、伤痕累累的样子时,陈瘸子那如同枯木雕刻般的脸上,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灰翳似乎波动了一瞬,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惊愕?是痛惜?还是……一种早己麻木的、深沉的悲哀?
但这波动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他枯槁的脸庞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沉寂。只有那握着拐杖的、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最后,他那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浑浊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压垮灵魂的重量,落在了那个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阴影中、戴着宽檐斗笠的黑衣人身上。
地窖里,死寂无声。
只有陈瘸子那沉重缓慢的“笃、笃”拐杖声,还有钱老鬼那如同破风箱般压抑恐惧的喘息声。
浓烈刺鼻的药味、腐朽的木头气息、冰冷的死亡铁锈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令人窒息的毒瘴。
陈瘸子浑浊的目光,与黑衣人斗笠阴影下那两道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目光,在昏浊的空气里,无声地碰撞着。
仿佛有无形的刀锋在交锋。
片刻之后。
陈瘸子那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干涩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如同拉动破风箱般的喘息:
“铁手大人……”
他微微抬起那深埋的头,浑浊的目光透过灰翳,死死盯着黑衣人斗笠下的阴影,声音如同枯叶摩擦:
“……这身烂肉……”
他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指向瘫在地上、气息奄奄的我:
“……还有这老耗子……”
手指艰难地转向墙角瑟缩的钱老鬼:
“……您……打算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