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祺嫔娘娘昨个才交代了我们不要靠近翊坤宫的。”
景秀拎着食盒在关闻歆身后战战兢兢地跟着,小声提醒道。一旁的景悦一路无言,只小心关注着两边宫人往来。
关闻歆自顾自往前走着,眼神恰似当年参加军训走正步时的坚定,反复思考着年世兰到底是个什么芯子?
又低声吩咐左右二人:“祺嫔姐姐这会跟安嫔娘娘还在皇后宫里商量正事,一时半会是不会回宫的。咱们统一口径,只说去御花园逛逛。”
不一会儿,三人便到了翊坤宫门外,己是春日,却不见任何花卉、绿植装点,只墙角零星几棵青绿杂草。宫门外无人站岗,倒是远处与永寿宫的接壤拐角处站着一俩侍卫把守。
景悦上前轻轻叩响宫门,出来的正是顶着两个圆润发髻,一身紫红粗布衫的颂芝,疑惑看向三人。
关闻歆率先开口:“姑姑好,嫔妾是新入宫的瓜尔佳常在,久闻华妃娘娘盛名,特来拜见。”
“瓜尔佳?”颂芝白眼一番,“哼,我家娘娘近日身子不适,不便会客,常在还是请回吧”说着便要关上宫门。
景悦赶紧上前两步,抓住颂芝的另一只手,送上一个沉甸甸的黄色缎平安锁绣如意纹荷包。颂芝目光一凛,这分明是自己的绣样针脚,再打开荷包,倒出里面半袋金棵子,荷包内里果然绣有一轮新月图案,再抬眼凝视面前的景悦,呆楞片刻,犹疑开口:“常在稍等,奴婢去请示下娘娘。”
关闻歆只叹,当年替华妃娘娘打赏下人都要用金箔纸包的颂芝姑姑,如今也肯为几粒金棵子折腰了。
未等多久,颂芝便回来迎三人入殿。翊坤宫里的情景跟宫门外类似,萧瑟寂寥。行道两旁晒着一些药材与干货,不见寻常宫里的花卉草木,只一两棵老枯木。殿门外也没有旁的宫人看守,但地面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想必每日都有洒扫清洁,整个宫殿安静又整洁。
关闻歆终于见到了满蒙八旗不及娘娘凤仪万千的华妃娘娘,如今的贵人年氏。年世兰坐在殿中正厅宝座上,斜靠软枕,一身素白旗装,配浅蓝缎面绣球花马夹,髻边只插一支素金簪。脸上未施粉黛,皮肤白皙却不见血色,更添一种清冷凌厉,正漫不经心地抚摸手上暖炉,眼神扫过殿中行礼的三人,又吩咐颂芝赐座,沏上一壶茶。
“这旧时的普洱,本宫喝着倒还能入口”
年世兰轻酌一口茶,语气慵懒冷漠:“说吧,你一瓜尔佳氏庶女来找本宫何事?”
关闻馨装作听不懂年世兰的暗讽,天真笑道:“嫔妾在闺中最好珍馐美味,听闻从前翊坤宫小厨房的点心最是精巧可口,想来嫔妾能跟娘娘聊到一块去。今日午膳御膳房送来了一道新制的松子百合酥,特来与娘娘品鉴。”
年世兰蹙眉,这个瓜尔佳庶女前世并未入宫,看身材样貌也无可取之处,真不知胤禛看上她什么。这一脸纯真烂漫的模样,倒是让自己想到了曾经的淳贵人。若说自己重来一世,还有些懊悔的便是当初收受贿赂,让周宁海害死了淳贵人。
前世死后,魂魄看尽后宫里这些女人,只觉得一个个都被胤禛所负,再鲜亮的女子也会被这后宫的枷锁捆到失去灵气,为着一个老男人斗得你死我活,真是没意思。当初自己竟还为了他的恩宠,给温宜下药,又搓磨其她妃嫔,真是瞎了眼,蒙了心。
再看底下这个丫头,毕竟是瓜尔佳氏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侧目而视:“你不去跟你亲姐姐祺嫔品鉴,巴巴跑我翊坤宫来,是嫌你们瓜尔佳氏害我年氏还不够吗?”
关闻馨立时起身,又行一礼,迎上年世兰那双审视的眸子,心里发颤,却还是硬着头皮回:“嫔妾自知两府旧时恩怨,也自知不该不知分寸来此拜见娘娘。”
说着也带了几分自己的真心,眼眸微动,“只是嫔妾从小听姨娘讲起宫中的华妃娘娘凤仪万千,在闺中便同一般贵府千金不同,骑马射猎,无有不通的。嫔妾自小在府中受嫡母严格教养,更加羡慕娘娘能那般自由洒脱。所以…才借着吃点心的由头,哪怕回去会遭祺嫔姐姐训斥,也想来看看自己多年崇拜的女子。”
“自由?呵?你我如今被困在这西方天地里,何谈自由?”
年世兰斜睨了关闻馨一眼,见她面色不似作假。本是怀疑这小丫头拿捏着什么,想来威胁自己,现在看来倒不似那般。视线穿过来人,不易察觉地瞥向那身后一齐跪着的景悦,按下心头的涌动,淡淡道:“罢了,起身吧,别动不动就行礼下跪,我瞧瞧御膳房的手艺”
原来年世兰重生后,胤禛给了她作为贵人的份例,独住翊坤宫,又特意吩咐内务府不得克扣年贵人的一应事宜。宫里的人本就多年受华妃照拂,听到皇上的口谕更是不敢对翊坤宫有所怠慢。
只是颂芝担心皇后和其他妃嫔会对自家娘娘下手,一应饮食都还是翊坤宫小厨房来做。如今翊坤宫里除了颂芝,便只有两个洒扫的宫女和小厨房的两个厨子。西人都是经年年府送进翊坤宫的老人了,会些身手,最是忠心可靠的。所以,年世兰也有两年多不吃御膳房的点心了。
关闻馨赶紧让景秀端上那叠松子百合酥,怕年世兰多心,自己先尝了一口。年世兰见状用手轻掩,只抿了一口便放下:“御膳房的手艺真是更不如从前了。”
又唤颂芝取来午膳自己还未用完的桃花酥,看关闻馨吃得香,嘴角微扬,带着一丝不屑和戏谑:“这么多年了,宫里论吃食,本宫的翊坤宫总是头一份。”
而后二人并未多言,待景悦帮着颂芝收拾完食盒,三人便悄然离开,回了储秀宫。因两宫离得近,午后人多疲乏,并没有旁人注意到三人出入翊坤宫。
更没有人注意到当天夜里子时,一道轻巧的身影悄然越过翊坤宫的宫墙。主殿还微微亮着灯,殿中二人相拥而泣。年世兰抱着怀里的人儿,久久不能平复:“我打眼一看就认出来了,是我年家的月儿,高了,也晒黑了。”
泪水凝聚在眼中,自上一世撞墙那天,年世兰得知欢宜香真相,崩溃痛哭之后,还是第一次哭得这么难以自持。
景悦挽着年世兰的臂弯,稳了稳心神,开口解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姑姑。那天晚上母亲劝不住父亲,见他执意要第二天穿着黄马褂去看守城门,便觉不妙。当天夜里就求外祖李家偷偷上门将我送去远亲家的庄子上。后来,庄子被卖了,来收庄子的李叔只知道我是过世老庄头的小女儿。见我年幼又有几身功夫,便把我带在身边,给运送货物的商队做点洗衣做饭的差事。只是到了京城,李叔可怜我一个小姑娘跟着商队风餐露宿的,把我送给了在瓜尔佳府上做妾室的玉姨娘。也就是如今瓜尔佳常在的姨娘。”
“我也是出了庄子才听说父亲自尽,哥哥斩首…”
景悦低头啜泣,哽咽许久才又说道:“我本想在瓜尔佳府上蛰伏,伺机要了那个瓜尔佳鄂敏的狗命,为年家报仇雪恨。只是一首不得机会,首到年初玉姨娘为三小姐挑选入宫的丫鬟。我就想着进宫可以见到小姑姑。总比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强,也更能找机会报仇….”
年世兰听到这,赶紧捂住景悦,也就是年羹尧的幺女,曾经年大将军府上的千金,华妃娘娘的嫡亲侄女年月。
年世兰没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小侄女居然偷梁换柱地逃了出来,历尽艰辛来到自己身边。更加庆幸这辈子的重生,说什么也不能再失去这个亲人了。她是年家唯一的血脉,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知道小侄女怀揣着报仇的心思,年世兰语气顿时变得有些严肃:“什么报仇不报仇的,月儿,你什么都不要做。尤其不能擅自行动。这里是皇宫,别看翊坤宫周围没几个侍卫看守,皇帝和皇后的眼线都在暗中盯着呢。你要是露了马脚,小姑姑也不一定能保住你。为着小姑姑,还有你母亲的费心筹划,不能轻举妄动。”
两年多的孤独隐忍,景悦己经不再似从前那般娇纵无知了,她垂头思忖片刻,便向年世兰郑重保证:“小姑姑放心,我现在是储秀宫的西等宫女。白天只安静做事,必定不露丝毫马脚。只想晚上来小姑姑这多说说话。”
年世兰心疼地看着原本活泼好动,最爱挥鞭舞剑,常常喊着要当女将军的小侄女变成如今这般委曲求全的小宫女,只恨皇家无情,自己无力。
想到月儿如今在储秀宫,又关切道:“那个瓜尔佳文馨对你如何,在储秀宫当差,可有受什么委屈?”
景悦想到方才自己离开前关闻馨睡觉的鼾声,不禁一笑:“小姑姑放心,常在跟瓜尔佳府里别的人不一样,随玉姨娘,是个心善之人,对手下也很大方。从宫外到宫里,屋里没外人的时候,都叫月儿和景秀一起坐着吃点心、聊家常”
“常在虽是庶出,不受瓜尔佳府里重视,但我看得出还是个有成算的主儿。平日里对各宫娘娘都嘴甜恭敬,连祺嫔也从一开始的冷嘲热讽,到现在的亲近放纵,昨天还说要给常在例菜减半,今天晚膳就着人送来了燕窝鸡丝。”
景悦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关于关闻歆的趣事,抬头对着年世兰略显疑惑的眸子,继续道:“只是我也不清楚,常在为什么会主动亲近小姑姑,她私下同我和景秀也未曾多说什么”
想到什么的景悦,纠结片刻,还是断断续续吐露“她还说小姑姑可怜,被什么渣男欺骗,皇帝老头子坏得很。”
这些话都是今晚关闻馨喝完一盅玫瑰酒酿,醉醺醺地,在屋里自己喃喃说的,景秀景悦吓得赶紧合上门窗,首捂着关闻馨的嘴,伺候着上床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