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晨会立规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渐平。延禧宫也彻底沉寂下来,外间那些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仿佛都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安陵容的日子,重新归于一种深水般的宁静,只余下窗下案头的一方天地。
她开始为甄嬛腹中即将降生的孩子挑选衣料。库房里各色锦缎琳琅满目,她却犯了难。是阿哥还是公主?前世,这个孩子最终未能降生,因为自己的嫉妒在舒痕胶中加的麝香,因为皇上赏给年世兰的欢宜香,因为年世兰的罚跪,那本该承欢膝下的孩子,终究成了泡影。这一世,她改变了沈眉庄的命运,是否也会改变甄嬛孩子的命运?她内心深处,隐隐盼着那是个公主,盼着那个曾在记忆深处模糊存在过的、玉雪可爱的小小身影,能如期而至。若是阿哥……她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帝王家的阿哥,牵涉太多,未必是福。
最终,她的指尖停在一匹料子上。那是极柔和的樱粉色软烟罗,质地轻薄柔软,触手温润,色泽淡雅如同春日初绽的桃花瓣。她轻轻抚摸着,仿佛能感受到新生婴儿肌肤的娇嫩。是公主吧,她默默祈愿,就用这粉色。
于是,西暖阁窗下的时光,除了练字、调香、习舞,又多了一项内容。安陵容坐在绣墩上,对着明亮的窗户,细细地穿针引线。樱粉的软烟罗在她膝上铺开,她选了最细的银针和柔韧的丝线,一针一线,绣着象征福寿绵延的云纹和寓意吉祥安康的缠枝莲。针脚细密均匀,图案灵动清新,每一处转折都带着无比的耐心与专注。她绣得极其用心,仿佛要将前世未能给予的祝福,尽数倾注于这小小的衣物之中。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安陵容正低头专注地绣着一只小小的虎头鞋。那虎头圆润可爱,眼睛用黑曜石般的小珠子缀成,炯炯有神,虎须用金线一丝丝劈开绣得根根分明,威风里透着憨态。只差最后一只耳朵上的小银铃还未缝制妥当。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菊青几乎是跑着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气和激动,气息微喘:“小主!小主!碎玉轩那边……菀妃娘娘生了!”
安陵容手中的银针猛地一顿,差点刺到指尖。她抬起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瞬间提了起来:“生了?是……是公主还是阿哥?”
“是位小公主!”菊青声音带着欢快,“皇上龙心大悦,当场就赐名了,叫胧月。”
胧月!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安陵容心底激起千层浪花。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手指微微有些发颤地放下未完成的虎头鞋和针线,迅速起身, “快,菊青,把我前几日绣好的那几件小衣服包起来。还有,库房里那支上好的老山参,那匣子温补的阿胶,还有……把那对赤金镶红宝石的平安锁也一并带上!” 她一边快速吩咐,一边走向妆台,对着镜子略整了整鬓发,确保自己仪容得体。
主仆二人带着包裹和礼盒,脚步匆匆地赶往碎玉轩。刚踏入院门,就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喜气。宫人们脸上都带着笑,行走间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殿内,温暖的炭火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
安陵容步入内室,一眼便看见沈眉庄己经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正含笑看着床上。甄嬛半倚在堆叠的锦被和大引枕上,脸色虽带着产后的苍白与疲惫,眉梢眼角却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她正用指尖轻轻逗弄着身边襁褓里的小小婴儿。
“菀姐姐!”安陵容快步上前,屈膝便要行礼。
“快起来!”甄嬛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却充满了喜悦,连忙抬手虚扶,“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姐妹之间,何须这些虚礼。快过来,看看我的胧月。” 她的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带着真切的暖意。
安陵容依言起身,走到床边,先将手中的包袱小心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这才俯身看向那襁褓中的小生命。小小的婴儿裹在明黄色的锦缎襁褓里,皮肤红润,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模样娇嫩得不可思议。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瞬间充满了安陵容的心房。
“姐姐辛苦了。”安陵容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婴儿,“这是妹妹的一点心意。”她打开包袱,取出那几件精心缝制的婴儿衣物。最上面一件便是樱粉色的软烟罗小肚兜,上面用极细的丝线绣着祥云环绕的缠枝莲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花瓣用深浅不一的粉色丝线晕染,灵动得仿佛能闻到清香。旁边还有同色系的小袄和小裤子,料子都是上乘的细棉,柔软透气。
甄嬛的目光落在那些衣物上,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和赞叹的光芒。她拿起那件小肚兜,指尖抚过上面繁复精致的绣工,由衷地感叹道:“陵容妹妹,你这绣工……当真是极好的!宫里好些积年的老绣娘,怕也绣不出这般精细灵动的花样来。这料子也选得极好,又软和又透气,最是适合月里的孩子。你有心了,姐姐真是……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她看向安陵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亲近。
安陵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意:“姐姐喜欢就好。妹妹也没想到姐姐这么快就生产了,原本……”她有些赧然地拿起那只未完成的虎头鞋,“还想着绣好这双虎头鞋一并送来,给咱们小公主添些喜庆。这耳朵上的小铃铛还没缝好呢。等妹妹回去加紧做完,再给姐姐送来。”
“哎呀!”旁边的沈眉庄适时地开口,带着几分打趣的笑意,眼神在安陵容和甄嬛之间流转,“瞧瞧,瞧瞧!陵容妹妹这心啊,怕是都偏到碎玉轩来了!给我们宁安做的,可只有衣裳,到了胧月这儿,连虎头鞋都预备上了。” 她虽是玩笑,语气里却故意带上了一丝酸溜溜的味道。
安陵容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飞起淡淡的红霞,忙解释道:“眉姐姐快别取笑我了!哪里是偏心?给宁安公主的虎头鞋,妹妹也早就备下料子在绣了!只是想着宁安身子刚好些,怕金线太重压着,特意选了更轻软的丝线,还想着用金线在鞋底绣个小小的金元宝,图个‘步步生金’的好兆头呢!本想等绣得十全十美了再给姐姐送去,给姐姐一个惊喜的!” 她说着,嗔怪地看了沈眉庄一眼,“这下倒好,惊喜没了,倒显得妹妹偏心了!”
甄嬛看着安陵容微窘又急于解释的模样,再看看沈眉庄眼底藏不住的笑意,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虚弱的身体因这笑意而微微起伏,忙用手掩了掩唇:“好了好了,眉姐姐是逗你呢。陵容待宁安如何,眉姐姐难道还不知道?宁安能熬过那一劫,多亏了陵容的血玉髓和你这些日子的用心。这份情谊,我和眉姐姐都记在心里呢。”她握住安陵容的手,又看向沈眉庄,三人目光交汇,暖意融融。
沈眉庄也笑着拉起安陵容另一只手:“正是呢!方才不过同你说笑罢了。陵容待宁安的好,我这个做亲娘的,都自愧不如。你的心意,姐姐都明白。”她顿了顿,看着安陵容手中的虎头鞋,“这鞋子绣得真真精巧,胧月有福气,还没满月就得了这么漂亮的鞋。你也别太赶工,仔细伤了眼睛。”
安陵容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绽开温顺的笑意:“姐姐们不怪我就好。给宁安的鞋子,妹妹定会绣得一样用心。”
这时,襁褓中的胧月似乎被大人们的说话声惊扰,小嘴瘪了瘪,发出几声细弱的哼唧,小脑袋在襁褓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哟,小公主醒了?”沈眉庄立刻凑过去看。
甄嬛忙轻轻拍抚着女儿,脸上是化不开的温柔:“怕是饿了,或是嫌我们吵着她了。”
安陵容也凑近,看着那皱着小眉头、仿佛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稚嫩生命,心中一片柔软。她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胧月紧握的小拳头,那微弱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新的生命,一个新的开始,己然降临。
“小公主真好看,”安陵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眉眼像极了菀姐姐,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她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脸,前世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那个在深宫中也曾对她展露过天真笑靥的小女孩,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安陵容连忙垂眸掩饰。
“可不是,”沈眉庄也笑着附和,“瞧这小鼻子小嘴的,跟嬛妹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咱们胧月啊,日后定比咱们姐妹都强。”
正说笑着,乳母走了进来,恭敬地行礼:“娘娘,小公主该进些东西了。”
甄嬛点点头,示意乳母上前。乳母动作轻柔熟练,抱起胧月公主,小家伙似乎嗅到了食物的气息,小嘴本能地吧嗒了一下,竟真的张开一点点,开始吮吸奶水。
“哎哟,真乖!”沈眉庄惊喜道。
甄嬛脸上满是欣慰和满足:“这孩子,倒是省心。”
安陵容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乳母细致地喂食,看着胧月无意识地吮吸吞咽。
她状似无意地打量了一下这位乳母。三十岁上下,面容周正,举止规矩,此刻全神贯注地伺候着小公主,看不出丝毫异样。但安陵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越是看似寻常无害的人,越可能包裹着致命的毒刺。她必须更加留心。
“乳娘是皇后娘娘亲自挑选送来的吧?”安陵容轻声问甄嬛,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看着倒是个稳妥的。”
甄嬛点点头,目光依旧温柔地追随着女儿:“是皇后娘娘安排的,说是身家清白,奶水也好,人也本分。太后也亲自过问了的。”
“那就好。”安陵容温顺地应着,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皇后亲自安排的人?这本身就值得警惕。她将这份疑虑深埋心底,面上依旧是那副为小公主欢喜的模样。
在碎玉轩待了约莫半个时辰,见甄嬛脸上倦色渐浓,安陵容和沈眉庄便识趣地起身告辞,叮嘱她好生休息。
回到延禧宫,天色己近黄昏。西暖阁内,那未完成的虎头鞋依旧静静躺在绣筐里,那只孤零零的小银铃在暮色中闪着微光。安陵容没有立刻坐下继续绣制,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
碎玉轩的暖意犹在心头,胧月那娇嫩的小脸,甄嬛虚弱却满足的笑容,沈眉庄真心的打趣,都如同珍贵的暖流,拨动着她重生以来始终紧绷的心弦。这是她想要守护的圆满,是前世求而不得的温情。
然而,乳母那张平静的脸,皇后那看似周全的安排,如同投入暖流中的冰棱,让她瞬间清醒。喜悦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皇后绝不会坐视甄嬛平安诞育皇嗣而无动于衷。
她走到绣筐前,拿起那只虎头鞋,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憨态可掬的虎头。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银铃上。这铃铛,本意是给婴孩添些声响,图个热闹吉利。可此刻,在安陵容眼中,它更像一个警铃。
她拿起银针,穿上坚韧的丝线。这一次,她的动作格外沉稳,针脚更加细密。她不仅要将铃铛牢牢缝在鞋上,更要缝进自己百倍的警惕与决心。每一针落下,都带着无声的誓言。
夜渐渐深了,延禧宫西暖阁的灯火却久久未熄。烛光下,安陵容低垂的眉眼沉静如水,只有银针穿梭布料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清晰可闻。那未完成的虎头鞋上,小小的银铃在烛火映照下,偶尔折射出一道冷冽而坚定的光芒。
窗外,无星无月,深宫的黑夜,浓重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