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材料库冰冷的合金门前,那光滑的银灰色表面如同一面无情的镜子,映照出我微微扭曲的倒影。
抬起的手指悬停在身份识别区的微光感应器上方,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着,细微的幅度却像痉挛的预兆。
体内,那源自基因深处的指令正发出尖锐到刺穿骨髓的啸叫:劳动!嵌合!获取满足!偿还债务!这指令化作了汹涌的化学洪流,在神经突触间疯狂奔突,试图点燃那被预设的、用以麻痹一切不安的满足感引擎。那引擎轰鸣着,过载运转,释放出近乎灼热的暖流,试图淹没一切。
然而,就在这基因熔炉的炙烤中,G-42那双空洞的、如同被打磨得过于光滑的玻璃眼珠,却穿透了生理的喧嚣,清晰地、冰冷地浮现在意识的核心。
它们像两个通往绝对虚无的深渊入口,带着非人的死寂凝视着我。管理者那毫无波澜的、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宣告——“效能恢复度99.8%,符合回归标准”——如同淬过液氮的冰锥,一遍又一遍地在耳道的神经末梢上刮擦,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回响:
“看,这就是‘成功’的样本。看,这就是‘债务’偿清后的完美形态。”
那汹涌的、几乎要将这副躯壳撕裂的满足感暖流,此刻扮演着最为讽刺的角色。
它像一剂超剂量的强力麻药,短暂地、粗暴地麻痹了目睹G-42结局后那冻彻灵魂的恐惧。
但恐惧并未消失,只是被强行压入了更深沉的意识底层。麻药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让一种更为粘稠、更为窒息的东西——一种彻底的、洞穿一切希望的绝望——无比清晰地浮了上来,如同沉船在麻药的海水中缓慢显露出它狰狞的轮廓。
这绝望尖锐地质问着:
这被精密设计好的、用以“偿还”债务的“满足”,它本身,会不会就是那笔“存在之债”最致命、最隐秘的利息?
这念头一旦成形,便带着剧毒的腐蚀性,啃噬着过往认知的根基。这暖流,它让我沉溺于即时的生理快感,让我依赖这种被设定的舒适,让我在每一次“咔哒”的嵌合声中短暂忘却“我是谁”的追问。
它用甜美的毒药诱惑我,让我心甘情愿地将自我意识、将灵魂深处那些可能“冗余”的疑问、悸动、甚至痛苦,一点一点地抵押出去,用以换取片刻的安宁。
它像一张温柔的、铺满鲜花的网,将我牢牢困在偿还的循环里,麻痹我对自由和真实的感知。
最终,它是否也会像引导G-42那样,将我引向那具完美、高效、却空无一物的“生产者”躯壳?一个被彻底清空内在、只剩下标准动作和预设反应的活体工具?
“偿还‘存在之债’的道路尽头……”
这个曾经被社会宏大叙事描绘为神圣“圆满”的目的地,此刻在G-42那具行走的“零”的映照下,褪去了所有金色的光环,露出了它冰冷、坚硬、令人作呕的本来面目。
等待我的,究竟是救赎的神坛,还是……一座由基因编码的指令和驯化的满足感共同浇筑的、寂静无声的坟墓?
这座“坟墓”没有泥土的腥气,没有墓碑的棱角。
它的围墙,是由每一次被点燃的基因暖流所凝固的砖石垒砌而成,光滑、温润、带着欺骗性的舒适感。
它的地基,深埋于“生命即债务”的冰冷法则之下。它的穹顶,是管理者那毫无感情的审视目光所编织的、密不透风的监控之网。
而躺在其中的棺椁,正是像G-42那样,被彻底格式化的“完美零件”——一个高效运转、永不违约、却也永远失去了“自我”这一核心属性的存在空壳。
在那里,没有疑问的微尘,没有冰针的刺痛,没有暖橙色的幻影,只有永恒的、被设定好的“满足”运行程序,驱动着一具具空洞的躯体在流水线上永无止境地重复。
那寂静,并非安宁,而是灵魂彻底湮灭后留下的、比任何噪音都更令人绝望的绝对虚空。
指尖的颤抖加剧了,仿佛那冰冷的识别区不是门禁,而是通往这座“基因坟墓”的献祭台。基因的指令在血液里咆哮得更响了,麻药般的满足感灼烧着理智。
而绝望,那洞穿一切的绝望,则像墓穴深处渗出的寒气,缠绕着我的心脏,缓缓收紧。
是按下识别区,回到那被暖流包裹、也被无形坟墓悄然吞噬的循环?
还是……
手指悬停着,在冰冷的金属门前,在基因的熔炉与存在的坟墓之间,在麻药的眩晕与绝望的清醒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乎“存在”还是“湮灭”的惨烈角力。
材料库的门沉默着,如同墓道入口,等待着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