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查分前夜·裂缝里的光
空气是粘稠的,带着南方小城六月特有的、甩不脱的湿热,沉沉地压在低矮的平房屋顶。老式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旋转,扇叶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嗡嗡”声,却搅不散一丝暑气,只把那份闷热均匀地泼洒在狭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连呼吸都带着水汽的重量。
林晚蜷缩在靠墙那张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单薄得像一片被遗忘在角落的纸。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手中那块小小的、发烫的手机屏幕上。惨白的光线刺破昏暗,像一道微弱的探照灯,精准地投射在对面墙壁一处斑驳的剥落上。
那里,深灰色的水泥底子上,残留着一片片脱离的灰白墙皮。就在那斑驳的中央,几行铅笔字迹深深浅浅地刻在裸露的粗糙墙面上,字迹边缘带着被无数次摩挲过的模糊。那是她去年冬天,冻得手指几乎失去知觉时,用最后一点力气,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滕王阁序》残句: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七个字,像七根冰冷的钢钉,把她那点几乎被生活磨成齑粉的执念,死死钉在这面摇摇欲坠的墙上。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照着它们,字迹在光影里浮动,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目光的触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支撑。698分。这个数字,在她心里翻滚、沸腾、灼烧了整整一年。它不再是一个分数,而是凿穿这窒息囚笼的唯一光锥,是能让她逃离这座困了她十八年、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小县城的唯一通行证。是悬在深渊之上,唯一的、细细的钢丝。
帘子猛地被粗暴地掀开,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摩擦。一股廉价花露水混合着汗味的气息粗暴地涌入。母亲王桂芬那张被常年劳苦刻满沟壑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与刻薄的审视。她的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刮过林晚手中的手机屏幕,最后钉在她脸上。
“还捧着那破玩意儿!眼睛不要了?”王桂芬的声音又尖又利,轻易穿透了吊扇的嗡鸣,“瞧瞧人家王婶家的闺女!跟你一般大,去年就进电子厂了,人家现在一个月稳稳当当五千块!寄回来家里盖新屋都起了两层!你呢?熬油似的点灯熬蜡,熬出个什么名堂?读书?读书能当饭吃?能当钱花?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林晚脸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沉默的阴影。心口像被那“五千块”狠狠砸了一下,闷闷地疼。她知道母亲的话是现实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这个家摇摇欲坠的根基。五千块,在这个家里,是弟弟林小峰可以炫耀的新球鞋,是父亲林建国可以多买几包廉价烟叶的底气,是母亲在牌桌上偶尔能挺首腰板的资本。而她的书本、她的习题册、她熬过的每一个深夜……在“五千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像一个巨大的、不合时宜的讽刺。
“妈……”林晚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她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微弱地辩解一句,关于未来,关于可能性。
“妈什么妈!”王桂芬不耐烦地打断,语气里淬着冰碴,“省点力气吧!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心比天高!命……”她后面的话被一阵粗暴的踹门声淹没。
“砰!砰!砰!”
门板剧烈地颤抖起来,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姐!开门!快开门!”林小峰变声期特有的粗嘎嗓音带着蛮横的焦躁在门外响起,“我知道你在里面!手机!把你那破手机给我!快点的!”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攥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绷得发白。那小小的机器,此刻成了她连接外面世界、连接那个渺茫未来的唯一通道,也是她此刻全部的希望所系。她甚至能感觉到机身内部芯片微弱的热量透过塑料壳传到掌心。
“小峰!你闹什么!”王桂芬拧着眉头朝门外吼了一嗓子,但语气里更多的是无奈,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你姐那破手机值几个钱?别弄坏了!”
“我不管!我就要!他们都在‘峡谷’等我呢!快开门!不然我踹了!”林小峰的叫嚷更加暴戾,踹门的力道也更重了,薄薄的木门仿佛随时会碎裂。
“林晚!听见没有?给你弟!”王桂芬转回头,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为家庭“平息事端”的理所当然。
林晚咬紧了嘴唇,下唇几乎要沁出血来。她沉默着,身体僵硬地蜷缩着,像一只在风暴来临前试图缩进壳里的蜗牛。她不能给。这台老旧的、屏幕布满划痕的手机,是她三年前捡了整整一个暑假的塑料瓶才换来的二手货,是她在题海和资料间挣扎的唯一工具,更是今晚——这个决定她命运走向的夜晚——至关重要的钥匙。没有它,她连查分的入口都找不到。它承载的,是她沉甸甸的、不容侵犯的孤注一掷。
她的沉默彻底激怒了门外的林小峰。
“不给是吧?行!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金属在水泥地上刺耳滚动的尖锐噪音,和搪瓷碎裂的清脆爆响。
林晚和王桂芬都惊得浑身一颤。
门被林小峰猛地撞开。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公牛,喘着粗气站在门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暴怒和破坏后的快意。地上,那只用了十几年、印着褪色“双喜”字样的老搪瓷盆,己经瘪下去一大块,盆底裂开几道狰狞的口子,白瓷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盆里原本泡着的几件衣服狼狈地散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你!”王桂芬指着地上的狼藉,气得嘴唇哆嗦,“你个败家玩意儿!这盆还能用呢!”
林小峰却看都没看地上的盆,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晚紧握在胸前的手机,像饿狼盯着猎物,猛地就扑了过来!“给我!”
林晚惊叫一声,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往床角一滚!林小峰扑了个空,重重撞在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反了天了!林晚!你敢躲?”王桂芬尖叫起来,伸手就要去抓她。
林晚死死攥着手机,指甲深深掐进塑料外壳里,身体因为紧张和愤怒剧烈地颤抖着。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眼神里第一次迸射出不顾一切的凶狠,首首地迎上母亲和弟弟的目光。那目光里的东西太陌生,竟让气势汹汹的王桂芬和林小峰都下意识地顿了一瞬。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惨白得刺眼的巨大电光,如同巨神挥动的利斧,骤然撕裂了窗外沉沉的夜幕!瞬间将屋内的一切映照得一片死白,墙壁上那“穷且益坚”的刻痕在电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屋顶掀翻的炸雷!轰隆隆的巨响贴着地面滚过,整个房屋都似乎在剧烈摇晃,窗户玻璃疯狂震颤!
“咔哒!”
头顶那盏昏暗的白炽灯猛地熄灭!同时,那台苟延残喘的老吊扇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扇叶的嗡鸣戛然而止!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林晚手中紧握的那块小小屏幕,还顽强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幽蓝的光晕,成了这绝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微弱地映亮了她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因为极度惊恐而骤然放大的瞳孔。
断电了!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愤怒和反抗。林晚猛地低头看向手机屏幕——
右上角,那个代表电量的电池图标,己经变成了刺目的、不祥的红色!旁边一个微小的数字,像死神的倒计时,冰冷地跳动着:
3%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滂沱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瓦片和窗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像是要将这小小的屋子彻底冲垮、淹没。屋内,死寂一片,只有三人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在黑暗里交织。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血红的“3%”,指尖冰冷,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悬停在那决定她一生走向的“查询”按钮上方,只有一毫米的距离。
那幽蓝的微光,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在这沉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在这被暴雨和家庭泥沼围困的绝境中,698分的执念,像一簇在狂风中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野火,顽强地烧灼着她的灵魂。
查,还是不查?
指尖悬在深渊之上,屏幕的红光映着她眼中孤注一掷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