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小莲小心翼翼地将那件青鸾衔芝的宫装为冯娇阳穿上。天水碧的云锦底料,细腻温润,青鸾以银线掺着极细的孔雀羽线绣成,振翅欲飞,口中衔着一支流光溢彩的灵芝,清雅中透着祥瑞之气。冯娇阳对着巨大的铜镜,任由小莲为她挽起一个简单的流云髻,簪上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簪,再薄薄敷上一层粉,掩盖住一夜未眠的苍白,却刻意留下眼底一抹淡淡的青影,显得柔弱而疲惫。
“娘娘,您…真的要去见陛下?”小莲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看着镜中那过分素净、甚至有些憔悴的容颜,“您身子还没缓过来,不如…”
“本宫无碍。”冯娇阳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异常坚定,“此刻不去,更待何时?”皇后倒台,后宫权力真空,皇帝那句“协理宫务”的旨意还在耳边,李玄身份带来的震动余波未平,赵未然划清界限,李玄显露反噬锋芒…这正是她必须抓住的、唯一能首接面对皇帝的机会!她要在皇帝心中,重新锚定自己的位置——一个忠心耿耿、因护持皇室血脉而受尽委屈、且懂得分寸的可用之人。
“去备些清淡的汤羹,就说本宫忧思陛下操劳,亲自送些宵夜过去。”冯娇阳吩咐道。示好,也要有由头。
夜色更深沉。冯娇阳只带了青霜一人,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踏上了通往御书房的宫道。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素雅的衣袂。清思殿的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如同一只沉默注视的眼睛。她目不斜视,步伐却刻意放得有些虚浮。
御书房外,当值的大太监高福远远看见来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堆起惯常的笑脸迎上来:“哎哟,贵妃娘娘万福!这么晚了,您这是…”
“高公公,”冯娇阳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一丝强撑的镇定,“本宫见陛下日理万机,恐伤了龙体,特备了些清火安神的汤羹送来。不知陛下可还安好?本宫…可能进去请个安?”
高福的目光飞快地在冯娇阳素净的装扮、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那食盒上扫过,心中念头急转。这位娘娘今日刚在风口浪尖上走了一遭,扳倒了皇后,又牵扯出皇子秘辛,此刻深夜前来…用意绝不简单。他脸上笑容不变,躬身道:“娘娘一片心意,老奴感佩。只是陛下批阅奏折正到紧要处,吩咐了不许打扰…娘娘您看?”
冯娇阳眼中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失望和担忧,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更低柔了几分:“本宫明白。只是…只是心中实在难安。金銮殿上惊心动魄,陛下殚精竭虑…本宫未能为陛下分忧,反累陛下烦心,实在愧疚难当。”她说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旁边的青霜连忙伸手虚扶。
“娘娘!”高福心头一跳,看她这摇摇欲坠的模样,若真在御书房外晕倒,自己可担待不起。他正犹豫间,御书房厚重的大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皇帝齐弘煊站在门内,明黄的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冕旒己除,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却带着深深疲惫的脸。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落在门外的冯娇阳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爱妃?”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扫过她素净的装扮和青霜手中的食盒,“这么晚了,何事?”
冯娇阳似乎被皇帝的突然出现惊了一下,连忙屈膝行礼,动作间带着一丝刻意显露的虚弱:“臣妾…臣妾忧心陛下龙体,备了些汤羹…又恐打扰陛下,正踌躇间…”她抬起头,目光盈盈地望向皇帝,那眼底的担忧、疲惫、愧疚和一丝被惊扰的无措,交织得恰到好处。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那抹刻意留下的青影和微红的眼眶上顿了顿,才缓缓道:“进来吧。”
“谢陛下!”冯娇阳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在青霜的搀扶下,步履略显不稳地走进御书房。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巨大的紫檀御案上堆积着如山的奏折,其中一份摊开的,赫然是宗正寺卿齐王关于查验李玄身份及常昭容遗骸的密奏!冯娇阳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坐。”皇帝指了指下首的锦凳,自己则坐回龙椅,目光依旧落在冯娇阳身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爱妃今日,受惊了。”
“臣妾惶恐!”冯娇阳并未坐下,反而再次屈膝,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臣妾今日在金銮殿上,情急之下,言语或有冲撞,更…更让陛下为先帝旧事忧心劳神,臣妾…万死难辞其咎!”她深深低下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颈项,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哦?”皇帝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爱妃何出此言?若非爱妃当机立断,呈上铁证,朕险些被蒙蔽,铸成大错。李玄…朕这位皇弟的身份,也恐将永远埋没。说起来,爱妃有功。”
“陛下!”冯娇阳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声音带着一种被理解的委屈和后怕,“臣妾不敢居功!臣妾…臣妾只是…只是不忍见皇家血脉蒙尘,不忍见陛下被奸人蒙蔽!皇后…章氏构陷臣妾事小,可她竟敢将毒手伸向先帝血脉,污蔑皇子,动摇国本!此等狼子野心,臣妾每每思及,都…都心胆俱寒!”她说到激动处,身体又是一晃,脸色更加苍白。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手指在光滑的茶杯壁上轻轻摩挲,没有说话。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冯娇阳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稳住声音,继续道:“陛下命臣妾协理宫务,臣妾感激涕零,却…更觉惶恐。臣妾深知,今日之事,虽揭开了真相,却也…也掀开了皇家一段不堪的过往。常昭容…西苑…”她声音哽咽,恰到好处地顿住,仿佛不忍再说下去,眼中充满了对帝王尊严受损的忧虑和痛心。
“臣妾一介妇人,见识浅薄,只知陛下乃天下之主,社稷所系。陛下之尊严,即大齐之尊严!臣妾斗胆…”冯娇阳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几乎触及冰凉的金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恳请陛下,将常昭容之事…交由臣妾暗中查访!三司会审,动静太大,恐惹朝野非议,有损陛下与先帝圣德!臣妾愿以椒房殿之力,暗中查访当年西苑旧人,搜寻蛛丝马迹,务必…务必给常昭容一个交代,也…也绝不让陛下为此事烦忧!臣妾愿立军令状,若查不出真相,甘受任何责罚!”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御书房内炸响!
高福侍立一旁,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贵妃娘娘这是…疯了?!主动揽下查常昭容死因这烫手山芋?这牵扯先帝秘辛,搞不好就是粉身碎骨啊!
皇帝摩挲茶杯的手指猛地顿住。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在伏地不起的冯娇阳身上。震惊、审视、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光芒在他眼底飞速闪过。她这是在表忠心?还是在…试探?主动要求查常昭容之死?她到底想干什么?是为了讨好李玄?还是为了…掌握更大的筹码?
“爱妃,”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威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此事牵连甚广,凶险异常。”
“臣妾知道!”冯娇阳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正因为凶险,臣妾才不愿陛下为此劳神!更不愿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有损天家颜面!臣妾蒙陛下厚爱,位居贵妃,享尽荣华。值此多事之秋,臣妾若不能为陛下分忧,为社稷稍尽绵薄之力,又有何面目立足后宫?纵是刀山火海,臣妾…万死不辞!”她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落,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清晰的痕迹,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忠诚火焰。
苦肉计!以退为进!冯娇阳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尘埃里。她主动请缨去查那最凶险的旧案,看似是自寻死路,实则是一步险棋!她要向皇帝展示她的“绝对忠诚”和“可用价值”——她不怕脏活累活,不怕得罪人,甚至不怕死!她要让皇帝看到,她冯娇阳,比任何人都更在乎皇帝的颜面,比任何人都更适合成为皇帝手中那把处理“脏事”的刀!更重要的是,她要将追查常昭容之死的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这关乎李玄的复仇核心,也关乎她能否真正掌控这把危险的双刃剑!
皇帝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御书房内只有冯娇阳压抑的啜泣声和烛火摇曳的影子。
良久,皇帝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一丝奇异的松动:
“爱妃…有心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但这句“有心了”,己经是一种态度。
冯娇阳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她依旧伏地不起,等待着皇帝最终的决定。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御案上齐王的那份密奏,上面“颈骨断裂,显系外力所致”的字样,如同毒刺。他又看向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显得格外单薄无助的冯娇阳。这个女人的心机手段,他岂会不知?但此刻,她展现出的这份“孤勇”和“识大体”,却恰恰戳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需求——一个能替他处理这桩皇家丑闻、维护他帝王颜面、且暂时看起来“可控”的人。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地上凉。”
“谢陛下隆恩!”冯娇阳在青霜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身形依旧有些摇摇欲坠,脸上泪痕未干,更添几分脆弱。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沉:“查访旧事…需万分谨慎。不可打草惊蛇,不可兴师动众。若有任何发现,即刻密奏于朕,不得擅专。”这算是…默许了!
“臣妾谨遵圣谕!定不负陛下所托!”冯娇阳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坚定。
“嗯。”皇帝应了一声,目光转向青霜手中的食盒,“汤羹留下,你…回去好生歇着吧。协理宫务,也需精力。”
“是,臣妾告退。”冯娇阳再次屈膝行礼,在青霜的搀扶下,步履虚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退出了御书房。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明黄的灯火和帝王深不可测的目光。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冯娇阳却感觉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她成功了!虽然过程惊险,但她成功地在皇帝心中种下了“可用”和“识大体”的种子,更拿到了追查常昭容之死的“尚方宝剑”!尽管这“宝剑”随时可能反噬自身。
青霜担忧地扶着她:“娘娘,您没事吧?”
“无事。”冯娇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眼底却燃着冰冷的火焰,“回宫。”
主仆二人的身影在长长的宫道上渐渐远去,融入沉沉的夜色。
御书房内,皇帝齐弘煊并未去看那食盒里的汤羹。他独自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上齐王那份密奏,发出沉闷的叩响。
“冯娇阳…”他低低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光芒。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更有胆魄,也更危险。她主动跳进这滩浑水,是真的忠心可嘉?还是另有所图?是为了李玄?还是为了…冯家?
他拿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密旨上缓缓写下几个字,随即交给侍立一旁、如同影子般的高福:
“传朕口谕,命‘影卫’…暗中盯着椒房殿。冯贵妃查访西苑旧事的一举一动,朕…都要知晓。”
“是,陛下。”高福躬身接过密旨,身影悄然隐入角落的阴影中。
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冯娇阳以为拿到了主动权,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将暴露在皇帝更深的掌控之下。这盘棋,执棋者,永远只有一人。而冯娇阳、李玄、赵未然…甚至那废后章氏,都不过是棋盘上,或主动、或被动移动的棋子罢了。清思殿的阴影里,复仇的火焰在无声燃烧;椒房殿的灯光下,刚刚拿到“密旨”的贵妃正盘算着如何利用这柄双刃剑;而御书房的龙椅上,帝王的视线穿透重重宫墙,落向更远的地方——那盘踞北疆、手握重兵的冯家,以及…那封被赵未然点破“墨迹有异”的云惜月血书,其背后可能指向的、更深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