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驳船靠岸的震动,将沈墨从疲惫的浅睡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攥紧了怀里那把粗糙的小刀,警惕地看向西周。
陈九高大的身影己经从吊床上坐起,眼睛扫了扫沈墨。
“起来。”陈九的声音响起
沈墨挣扎着爬起来,浑身酸痛,只是死死盯着陈九。
陈九不再看他,率先走出了船舱。外面天光微亮,江风恶心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沈墨又是一阵咳嗽。他跟着陈九走下跳板,踏上了江岸。
这里是法租界最边缘的垃圾码头,眼前堆积如山的垃圾、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和破败棚屋。衣衫褴褛的苦力像蚂蚁一样在垃圾山和泊岸的破船间搬运,监工粗野的呵斥和鞭子抽打的脆响不绝于耳。
陈九脚步不停,带着沈墨穿行在这片区域,最终他们停在一栋破烂不堪好像随时会倒塌的三层木板楼前。楼体被油烟熏得漆黑,窗户大多破损,用破木板或油毡胡乱钉着。
陈九推开一扇吱呀作响、几乎散架的破木门,光线昏暗得几乎看不清台阶。
“上去。顶楼。”陈九简短地命令,自己却没有动的意思。
沈墨抬头看了看黑暗的楼梯口,又看了看陈九那张冰冷的脸。他没有说话,咬着牙,忍着身上的疼痛,开始一步步向上爬。
推开顶楼破烂的木门,一个狭小低矮的空间呈现在眼前。屋顶几乎压到头顶,地上堆着些不知是什么的破烂杂物,角落一堆散发着馊味的破棉絮大概就是“床”。
沈墨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首接瘫倒在那堆的破棉絮里。高烧还有身体的伤痛使脑袋变得模糊起来。
陈九偶尔出现,不知是什么东西熬煮成的黑乎乎的药汤,他动作粗鲁给沈墨灌药,喂食时也不管沈墨是否吞咽得下,好在沈墨的高烧在几天后终于开始缓慢地退去。
这天,沈墨的烧退了大半,意识清醒了些。他虚弱地靠在板壁上,看着陈九将一碗药汤放在破木箱上。
“喝了。”陈九的声音依旧冰冷,没有多余的话。
沈墨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胃里一阵翻腾。但他没有犹豫,艰难地撑起身体,端起来,屏住呼吸,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硬是把整碗都灌了下去。
放下碗,他还是不断地咳嗽起来,陈九只是冷冷看着。
咳嗽稍歇,沈墨喘息着,看了看陈九,终于他还是主动开口问到。
“我…我该怎么做?”
陈九没有回答,抽了口烟便去翻找出一张报纸,扔在了沈墨面前
报纸是前几天的《沪上快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占据了大幅版面——正是张公馆那宴会厅大门。标题触目惊心:
督军寿宴遭悍匪血洗!名医沈砚秋阖家罹难!
沈墨的目光瞬间被钉在了那张照片上,他颤抖着手拿起报纸,视线移向下方的文字。报道写得不详,将惨案归咎于“一伙流窜的悍匪”,大肆渲染现场的惨烈和张督军“痛失挚友”的“悲愤”,却对沈家的遭遇只有寥寥几笔带过,甚至隐隐透着一股为张宗耀开脱的意味。
“悍匪…”沈墨的牙齿紧咬着,捏着报纸,心里生起怒火。他猛地抬头看向陈九,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悲愤和质问:“他们…他们颠倒黑白!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陈九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里也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漠然道“看完了?”
沈墨死死将报纸捏成一团,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敢说什么。
陈九伸出手,从怀里掏出打火机。“嚓”的一声,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
“烧了它。”陈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命令的口吻。
沈墨满脸的疑惑,难以置信地看着陈九,又看看手中那团印着报纸。
“烧掉过去。”陈九的声音像冰冷传到在沈墨的耳中,“连同那个叫沈墨的少爷一起烧掉。从灰里爬出来的,才能是‘白十三’。”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盯着沈墨眼中剧烈挣扎的痛苦,“要么烧,要么你现在就从这窗户跳下去,省得我麻烦。”
火苗在陈九手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等待着沈墨的抉择。
沈墨的目光在陈九冰冷的眼睛和那火苗之间来回移动。他紧紧捏着报纸,回想起父母的惨死,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选择,为了报仇必须要把这悲惨的过往和复仇的种子埋在心底最深处。
活下去…像老鼠一样活下去…为了报仇!
一股巨大疯狂的决绝力量猛地推住了他。他不再看陈九,伸出手,将那团被他揉捏得不成样子的报纸,按向了那跳跃的橘黄色火焰!
火焰慢慢点燃干燥的纸团边缘,灼热的温度透过纸张传来,他死死盯着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上,慢慢蜕变成悲伤疯狂的、冰冷的恨意一点点覆盖、吞噬。他知道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小孩了。
“白…十三…”他盯着那燃烧的火焰,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挤出。
火苗燃尽了最后一片纸角,化作的黑灰,橘黄色的火苗在陈九手中依旧摇晃着,映着两张脸:一张冷硬如岩石,眼神幽深;一张稚嫩却布满扭曲的恨意,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复仇幽魂。
陈九“啪”地一声合上了打火机盖,那点微弱的光源瞬间消失,阁楼重新陷昏暗,只剩下窗外垃圾码头传来的模糊噪音和空气中焦糊的纸灰气味。
“记住这味道,”陈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是你过去的味道。烧了,就没了。”
他站起身,他走到那扇的小窗前,没有回头。
“伤好了,就滚下去干活。码头缺个扛包的‘小瘪三’,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想活着,想报仇,就把自己当成死人。死人,才不会有那么多无用的念头。”
脚步声在吱呀作响的楼板上远去,消失在通往楼下的黑暗楼梯口。
阁楼里只剩下沈墨一个人,蜷缩在破棉絮里。此时他知道要报仇哪怕任何要做的事情的前提就是要活着,只有这样才有机会,用双手狠狠地拍了几下双脸,好像通过这样的方式使自己清醒,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