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糊混着药味的血腥气,在冷香坞狭小的耳房里沉沉浮动。半开的窗牖漏进夜风,吹得烛火不安地跳跃。灯芯爆开一点细碎的声响,融化的蜡泪便蜿蜒而下,在黄铜烛台底座凝成一小片不规则的琥珀。
“嘶”春杏指尖蘸着冰凉的玉凝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姜璃右手掌心那片骇人的焦痂上。药膏触到嫩红的破溃皮肉,激得姜璃身体微微痉挛。
“王妃,您忍着些,”春杏声音带着哭腔,那焦黑皱缩、边缘不断渗出淡黄组织液的伤口,让她手指抖得厉害。
姜璃靠在垫高的引枕上,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惨白如纸,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冷汗细细密密地从额角渗出。她的左手紧紧攥着榻上柔软的被褥,指节用力到泛白,抵抗着掌心传来的那阵一阵、仿佛永无止境的钝痛,像是有人把烧红的烙铁按在皮肉深处缓缓地碾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额上的冷汗聚集成珠滚落,湮湿了鬓角。
可她的眼睛很亮。视线死死盯在床头小几上。
那儿平摊着一片坚韧得如同薄皮鞣革的奇异焦片,边缘焦黑卷曲,正是昨夜从灰烬中抢出的残物。上面那几行细小却清晰如刻的文字,被她反复在心里描摹。
“姑苏城西,码头三更,金纹蚕种二十枚……”
“押送,赵国商人陈,慕容氏,”慕容氏。这简短的称谓像一条冰凉的毒蛇,在脑海里发出咝咝的吐信声。这绝非巧合。姑苏城西码头,这残片,如同一条引线,末端深埋于地底深处未曾炸开的雷火。只有亲眼看见那走私交接的肮脏勾当,唯有亲手揪住那藏在幕后的黑手,“丙字库”的蚕丝才可能真正重回王府掌控。
线索,不能断在她的手里。
“够了。”姜璃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石磨过,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斩截。
春杏手中药罐一抖,惊恐抬头。
“替我找身利落的男装来。旧些,浆洗得硬些也无妨。”姜璃的目光终于从那张残片上移开,落在春杏惊愕的脸上,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深色的。越不起眼越好。”
夜深,姑苏城西。此处远离城中灯火,一片乌沉沉的水光泛着铁灰色的寒意。运河在此汇入更宽的主水道,沿岸停满了林立的货船,高高低低的桅杆如同蛰伏在暗影里的巨兽骨架。湿冷的夜雾无声弥漫,夹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腐烂鱼虾的臭气以及长久浸泡的木头散发出的霉烂味,密密实实地贴着皮肤,钻入鼻腔。
一处偏僻的货栈码头,临水搭着一排粗陋的木棚。仅有零星几盏气死风灯挂在高竿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出脚下泥泞不堪、混杂着碎冰棱子的窄路。
黑暗中,影影绰绰晃动着更多粗壮的人影。低沉的咒骂、粗鲁的划拳、酒罐摔碎的脆响……粗野混乱的声音在寒风中断断续续飘散。
姜璃隐在一排腐朽大半的空货箱后。一身粗布染成的深青短褐套在她身上略显空荡,用布带紧紧束住腰身。头上压着一顶旧毡帽,帽檐低垂,严严实实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削瘦的下颌线条。她刻意佝偻着背脊,将那只涂满厚厚黑玉凝膏的右手整个缩在同样宽大的袖子里,掩在身后。掌心烧灼似的痛感在刺骨的湿冷中更添一层折磨,让她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小心翼翼。
眼睛却透过货箱的缝隙,紧紧锁在码头最深处那片不大的水域。
一条挂着“兴隆号”陈旧灯笼的中型货船静伏在那里。船身吃水颇深。几个穿着半旧夹袄、身形精悍的船工默不作声地在船板上踱步,警觉的目光不时扫向岸上杂乱的货棚区域。
离“兴隆号”不远的水岸边,泊着另一条看似更普通的平底快船,毫无标识。快船甲板上站着两三人,披着黑色斗篷,兜帽遮面,身影在浑浊的光线里模糊不清,如同鬼魅。其中一人身材异常高大,在斗篷下都显得轮廓迫人,偶尔朝“兴隆号”方向微偏一下头。
时间一点点滑向子时。码头各处的喧闹仿佛被无形的堤坝阻隔开,这一角显得格外安静,只有河水拍打船帮的噗噗声,规律而单调。
突然!一片死寂被猛地撕裂!
另一侧堆放杂物的阴影处骤然爆发出激烈无比的金铁交击声!伴随着几声短促而狠厉的暴喝: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青鲨帮的杂碎!这里是吴爷的地头!动货?找死!”“呸!盐狗子!这江南水道的油水也该换老子尝尝了!”
紧接着便是一片重物滚倒的轰响、利刃劈开皮肉的沉闷撕裂,痛苦的惨嚎陡然拔高!
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剧烈摇晃起来,凌乱的灯光晃得人影纷杂。隐约可见十几条缠斗在一起的彪悍身影分作两拨:一拨穿着灰扑扑的短打,动作凶狠利落;另一拨则混穿皮袄和布衫,显得更杂乱些,但人数占优,口中污言秽语不绝。
“青鲨帮”、“盐狗子,姜璃心脏猛地一缩。
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
一只燃着的油罐不知从混战的哪个角落飞砸而出,重重撞在离“兴隆号”不远的另一堆空货箱上!油和火瞬间泼洒流溢开!干燥的木料和藤条猛地燃烧起来!
呼地一下,火光骤然升腾!橙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黑夜,将狭窄的区域映照得一片惨红!
混乱的灯光,灼热的火焰,投射在每个人的脸上,扭曲着表情!
混乱如同滚烫的油锅泼入了冷水,瞬间炸裂!原本集中在杂物堆阴影处的混战,被这陡然腾起的火光和热浪驱赶着,如同沸水中惊恐的鱼虾,轰然西散蔓延!
嘶喊、怒骂、刀风拳影瞬间充斥这小小一片区域!
人影幢幢,在火舌吞吐的暗红光影中互相冲撞、缠斗、奔逃!一具扭曲的尸体从混乱的旋涡里被抛出,沉重地摔在姜璃藏身的货箱边缘,尸体脖颈被切开一半,鲜血汩汩涌出,眼睛瞪得死大,映照着跳动的火焰。浓烈的血腥气裹挟着燃烧的焦臭,浓稠得化不开,几乎让她窒息。
“兴隆号”船上那几名精悍船工瞬间暴起,厉声呼喝着什么,试图扑向岸火源!快船边那两个隐在斗篷中的身影也猛地动了起来,似乎想趁乱退上快船!
就在这时,一件闪着黯淡金光的金属物事,被混战中一个被对手踹飞的灰衣汉子凌空甩出!那东西翻滚着,带着一道微弱但清晰的金弧线,竟不偏不倚,啪嗒一声,正正砸落在姜璃躲藏的腐朽货箱顶端,距离她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
昏暗摇曳的光线里,那东西的轮廓猛地刺入姜璃眼中,竟然是一只巴掌大小、样式古朴的青铜腰牌!牌面上盘踞着一条狰狞的、口露獠牙的蟒蛇!鳞片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幽冷的光泽。
刹那间,昨夜书案上那片坚韧焦片上的墨字仿佛活了过来,在她意识深处猛烈燃烧!
“金纹蚕种”
一股凛冽的气息首冲顶门!来不及思考!几乎是烙印在骨血里的警觉本能驱使着她!
那只缩在袖子里涂满药膏的右手,那血肉模糊甚至还在剧痛的掌心,完全被她抛在了脑后!
她的身体如同蛰伏己久的毒蛇,从蜷缩的货箱阴影后瞬间弹出!扑向那只近在咫尺的青铜蟒牌!动作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青色残影!
“我的牌!”混乱中一声惊急的嘶吼!显然青鲨帮的汉子发现失物!
同时,一个被火势逼得退向快船方向、身形高大的斗篷客,惊鸿一瞥间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姜璃这不顾一切扑向腰牌的鬼魅动作!
“拦住他!”一声带着奇异腔调的厉喝自斗篷下骤响!
几乎就在姜璃指尖触到青铜腰牌那冰冷金属边缘的刹那!
一股极端凌厉的寒意混合着浓烈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冰锥,自她身后咫尺之间猛然爆发!
太快了!
来不及躲闪!
一声极其沉闷的、利器刺穿血肉的异响!
一截窄长细薄、闪着蓝汪汪诡异寒光的短刃,带着无比精准的狠毒,自姜璃左侧腰背与肋骨夹角之间的软肋处,毫无阻碍地斜斜穿透而入!
难以言喻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轰然席卷全身!瞬间压过了掌心的灼烧感,仿佛整条脊梁被冰火交织的铁棍凶狠贯穿!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姜璃前扑的身体猛地僵住!喉咙口被那恐怖的剧痛猛地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被瞬间抽干!冰冷而灼烧的撕裂感在体内疯狂蔓延!温热的液体顺着利刃穿出的伤口,大量地、失控地涌出!
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那薄刃被用力抽拔而出的摩擦感!带出更狂飙的鲜血!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一抽拔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金星乱炸!天旋地转!身躯的力气被瞬间抽空!
“呃……”
喉头翻滚出微不可闻的嘶气。
她再也支撑不住,前扑的动作被那短刃贯穿的剧痛生生斩断!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重重地砸在身下冰冷湿滑的地面上!
额角磕在一块凸起的硬物上,冰凉的触感和尖锐的疼痛仿佛隔了一层棉布传来。眼前一片混沌,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塞满口鼻。那只刚刚触及冰冷腰牌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满是泥泞污血的地面上。
“拦住他!东西拿走!”斗篷客冰冷的命令声再次响起,腔调古怪。
混乱中有人影朝她倒下的位置狠狠踩踏而来!
粘稠、温热、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液体迅速在身下的泥浆中洇开,冰冷的地面贪婪地吸取着生命的热度。意识在被一片冰冷的黑暗拖拽着下沉,连右掌那持续不断的灼烧剧痛似乎都己麻木。
就在意识即将滑向最底层的深渊时,一种异样的死寂骤然降临。
所有的混乱喧嚣,撕心裂肺的怒吼,刀剑碰撞的尖响,甚至那柴火噼啪燃烧的哔剥声,都被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寒煞之气猛地冻结了!
如同极冬骤临,瞬间冰封了整片喧嚣的战场。
嗒,
清晰的、沉稳的脚步声,踩着湿冷泥泞的窄路,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浓重的血腥和河水的腥气似乎被一道更冰冷的寒流排开。沉重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空气,让所有尚在扭打、对峙、甚至奔跑的人全都僵在了原地,艰难地扭过脖子,惊怖地望向声音的来处。
姜璃竭力睁大被血污和汗水模糊的眼睛,视线艰难地向上抬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停在面前不足一尺之遥的两只黑色官靴。靴面一尘不染,靴底的云纹金线在岸上摇曳的火光下反射着冰冷沉凝的光泽。下摆垂落的玄色云锦袍角,用最上等的银丝勾勒出冷峻的螭龙暗纹,没有沾染一丝这肮脏泥地的污秽。
她一点点,耗尽残余的力气,视线顺着那挺拔如松的身影向上攀爬。越过紧束的玄色腰封,略过深青色的飞鱼武服,终于……
撞入了一双寒潭般的眸子里。
厉寒渊负手而立,就那样站在她倒伏的血泊前。身后是撑着巨大黑伞、沉默如石像的影七。伞面隔绝了漫天垂落的雨丝,也将岸边混乱摇曳的火光挡在外面,伞下的狭小空间如同被剥离出的另一个世界,沉静得可怕。
他的目光,并非落在周围那些僵如木偶、瑟瑟发抖的码头帮众身上,甚至也没扫过船旁那两个因他到来而彻底隐匿于快船舱影、呼吸几乎断绝的斗篷客。那双幽深冰冷的眸子,如同亘古寒渊,穿过冰冷的雨雾,穿透浑浊的空气,垂落下来,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刮过她狼藉不堪的身体——
那只焦黑扭曲、无力地摊在地上的右手。
腰间那前后透亮、仍在汩汩涌着温热鲜血的可怖伤口。
浸透了泥污和血水、在湿冷地面微微抽搐的身体。
最后,定格在她惨白如鬼、痛楚扭曲,却依旧倔强地瞪着的脸上。
夜色湿冷,血腥浓重。
“呵…”
一声极其短促的、仿佛冰雪轻轻撞击玉器的低笑从厉寒渊的薄唇间逸出。他高大的身形立在姜璃倒伏的血泊前,玄袍无风自动,带起一片浸骨的寒意。那双寒潭深眸此刻淬着冰棱,俯视着脚下这具破碎挣扎的身躯。
“赌命王妃…”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寒冬腊月屋檐下凝结的冰棱,字字清晰却又透着彻骨的寒意,“滋味可爽?”
话音落下,他没再看地上的人影一眼。左手微抬,一道细微的金色弧线从他那绣着螭龙暗纹的玄色广袖中飞出!
“嗒”的一声微响。
一个小小的、墨玉瓶塞的细颈白瓷小药瓶,不偏不倚,落进了姜璃身前那片混着血水和污泥的泥泞之中。冰冷的瓶身瞬间沾染了污秽。
影七撑着的巨大黑伞随着厉寒渊转身的动作微微一偏。玄色的衣摆无声拂过冰冷泥泞的地面,未曾沾染半分污痕。他迈步离开,只留下一道被沉沉暮色雨帘裹挟着的孤峭背影。
那冰寒刺骨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腥臭窒息的空气里。
姜璃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只没入污泥的药瓶上。瓶身沾着的污血,刺得她眼睛生疼。胸腔里翻腾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顺着微张的唇角落下,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雨丝密了起来,冷冷地落在她灼热的伤口和脸上,激起细微的刺痛,却也带来一丝麻痹般的清醒。
暗红的血无声流泻。湿冷,灼热。焦炭似的右手掌心还残留着昨夜书房灰烬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