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厉寒渊玄甲指节一收，那方染血的破布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三月布庄利翻十倍？”他看着布上狰狞的血字，低沉的嗓音裹着冰霜，“败则剜心献药？”
姜璃倚在冷硬的板床边缘，喉间涌上的腥甜被她死死压住。右手指尖的血凝固成暗斑，无声控诉着方才的孤注一掷。
他猛然俯身，浓重的血腥气扑在她脸上，玄甲肩铠上未干的血迹在幽光下泛着暗泽。“就凭你这不知死活递来的烂布？”他冰冷的指套几乎擦过她额角的血痕，声音贴着耳廓灌入，“败了……”他首起身，阴影如潮水般抽离，留下刺骨的寒意，“本王活剥了你整张皮，绷作天灯，挂在王府的门楼上，看它透亮几时！”
“影七。”声音斩断死寂。
门边灰影无声上前半步：“属下在。”
厉寒渊目光扫过床上那抹刺目的残红，如同掠过沾染秽物的破席：“相府送来的‘东西’，挪到疏影轩。月例、炭薪……”他唇角掠过一丝冰封的弧度，“依府中‘旧例’办。”
影七躬身，应得平板无波：“是。”
片刻后，影七返回，一包鼓胀的灰旧棉袄和几块乌黑冰冷的炭块被他毫不客气地扔在门槛内的泥地上。
“收着。”影七甚至吝于正眼看她，“王妃的开脸月例在此。月银，五两。”他特意停顿，字字清晰如碎冰，“北院薛嬷嬷座下得脸的丫头，胭脂月例尚有二两。柳侧妃院子专司刷洗夜香的粗使丫头，月银，也足一两整。”他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地上那几块死物般的炭，“这些东西，王妃娘娘可要惜福慎用。省着些……”嘴角几乎扯出弧度，“兴许……能烧到冻僵咽气那日？”言罢，灰影彻底融入门外风雪的黑暗。
厉寒渊最后一眼扫过地上那团被他揉捏得辨不出字迹的破布疙瘩，玄铁战靴碾过冰冷地面，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空气上，发出沉重的回响，最终消失在风雪深处。
门扉被寒风推搡着，吱呀呻吟，勉强合拢些许缝隙。
寒风如同窥伺的幽灵，沿着缝隙钻入，冰锥般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踏着积雪而来，伴随一个尖锐刺耳的嗓音在门外炸开。
“死丫头，挺尸挺舒坦呢？！还不滚出来接饭食！”破门板被粗鲁地踢了一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薛婆子滚圆的身躯卡在门缝里，袖口露出一圈油亮水滑的银鼠毛皮，与满院破败格格不入。她将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连同矮木桶，“哐当”一声砸进门槛内的泥地里。“赶紧的！磨磨蹭蹭想当神仙喝西北风啊？”桶底一滩看不出原形的黑糊粥食，酸腐气首冲鼻腔，上面勉强压着两块黢黑干硬、形如石块的窝头。
薛婆子的三角眼刻薄地剐过姜璃身上残留的猩红破布，啐了一口：“呸！晦气东西！赶上府里的‘好嚼谷’是你八辈祖宗积德！今儿是张侧妃娘娘的芳辰小宴！撤下来的泔脚油水都够下头人抢破头！这等‘鲜食’，正配得上你这位——尊、贵、的王妃娘娘！”她将那“尊贵”二字咬得又重又长，肥胖的脸上挂着恶意的讥讽，微微倾身，压低了嗓音，带着一股隔夜荤油的馊腻味儿，“我说娘娘，还端着金贵的架子呢？王爷赏你面子把你挪到这清静地儿等死，你倒真把自己当个‘主’子了？”枯树皮般的手指猛地戳向地上那几块黑炭，“瞪大你那贵人眼看清楚！你那月银满打满算只有五两！五两啊！还不够喂饱王爷书房前头那只会扯嗓子的扁毛鹦鹉半日！柳侧妃院前头洒扫的粗使丫头，人家月银还足一两呢！胭脂花粉都是府里正经份例！”她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就这几块？哼哼，烧吧！紧着烧！烧得这破屋热乎了，正好把你那一身穷贱骨头里的灯油熬干了省事！冻不死饿不死，才是你的大造化！”
汹涌的饥饿感猛地绞紧姜璃的五脏六腑，如同冰蛇噬心。她痛苦地弓起身子，喉头的旧伤被牵扯，阵阵撕裂般的剧痛翻滚而上，视野里黑点乱迸。徒劳的干呕让她浑身颤抖，却只能吐出几口酸苦的涎水。
薛婆子眯缝着眼，欣赏着她痛苦蜷缩的姿态，黄板牙得意地咧开：“啧啧，这就受不住了？王府的富贵恩泽可厚着呢！慢慢‘消受’吧娘娘！熬得过去，是你天生一副贱骨头，熬不过去……”她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嘎哑刺耳的笑，“府后那片乱葬岗，正愁寻不到新鲜热乎的垫坑土哩！”她满足地裹紧了那件镶着上好银鼠毛的羊皮袄子，扭着壮硕的腰身，踩着积雪嘎吱作响地消失在门外那一片风雪呜咽的黑夜里。
刺骨的寒意与刺耳的侮辱如同冰水混着钢针浇下，将最后一点伪装的平静彻底撕碎。
姜璃蜷缩在冰冷刺骨的草席上，冷汗湿透了里衣，黏腻一片。她剧烈地喘息，破碎的气流刮过灼痛的喉管。目光扫过地上那几块冰冷如铁的炭，最终死死钉住身后支撑着破败门楣的那两扇——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腐朽门板！
一抹凶戾的、近乎兽性的光，在她灰黯的眼底狠狠擦亮！
身体比意志更快。她甚至未看那桶冰凉的秽食一眼。那只伤痕交错、凝结着血污冻泥的右手，在同样冰冷的破袄上狠狠一抹。随后，她手脚并用地滚下那张钉板般冰冷的床铺。
冻伤的赤足踏上冰硬如铁的地面，寒气针般刺透骨缝。她狠狠哆嗦了一下，僵硬地拖着身体，扑向那两扇紧挨着冰凉泥墙的门板。
乌青带伤、关节红肿的右手五指箕张，如同生锈的铁钩，狠狠楔进门板与墙垛间狭窄、冰冷的缝隙！
抠！
扳！
掀！朽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泥土扑簌簌掉落！她将全部重量压上去，冻僵的脊骨爆发出不顾一切的蛮力，身体竭力后仰蹬踏！
“嘎吱——轰隆！”
朽烂的门轴在撕裂般的巨响中彻底断裂！整扇沉重的门板如同脱扣的死物，裹挟着漫天激荡的灰尘雪沫，轰然向内倾倒下来！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小屋都仿佛震颤了一下。
狂风卷着雪片，瞬间从门洞缺口中咆哮着灌入！
姜璃被门板带起的泥尘呛得伏地猛咳，喉间旧伤剧痛钻心。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抬头死死盯住那扇横陈在地的庞然大物。
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摸到一块边缘明显糟朽松软的门板角落。五指狠狠掐入！用尽残存之力猛地一撅！
“咔嚓！”一块巴掌大、边缘参差如獠牙的朽木板应手而断！细碎的木刺深深扎进她冻裂的手指。
她将其抛向墙角的粗陶破盆。又猛地抓过薛婆子扔下的破旧棉袄，“嗤啦！”一声撕裂开大口！用力揪扯出里面硬如板结泥块的灰黑败絮！胡乱塞进盆底。
沾满黑泥血污的手颤抖着，抓起一块冰冷坚硬的府炭，又捡起一块边缘锐利的断裂门板木片。
木片边缘狠狠砸向炭石棱角！
沉闷的撞击声在破屋中回荡！金红色的火星在每一次碰撞的瞬间猛烈迸溅！几点微渺炽热的星子，如同陨落的火种，旋转着飘入败絮深处的枯木残骸！
一次！
再一次！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坚韧不屈意志的淡青烟雾，悄然钻出……
败絮深处，一点颤颤巍巍、赤红如血的热芒，猛地跳动了一下！
微小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干燥败絮的边缘！焦糊的气息混合着朽木燃烧特有的辛辣气味猛地升腾起来！
盆中的枯枝败絮终于被点燃！
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裹挟着呛人的烟火气，在这冰牢绝地的角落陡然升起！
火光跳跃，映着她沾满血污泥垢却无比执拗的脸庞。门外风雪依旧狂啸，屋内这一捧以毁灭旧垣换来的微光，无声地昭告着生路，从来不是等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