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MO机器低沉规律的嗡鸣,如同深海巨兽平稳的心跳,是这冰冷囚笼里唯一恒定的背景音。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字,是钢铁怪兽对死神冰冷的嘲弄,维系着病床上那具苍白躯壳里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辰辰小小的身体被更多、更粗的透明管道缠绕,像一个被精密仪器禁锢的、易碎的提线木偶。颈侧和大腿根部厚厚的无菌敷料下,是触目惊心的、通往生与死界限的创口。他的胸膛不再起伏,只有依靠机器维持的、微不可察的冰冷迹象。
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如同阿尔卑斯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将每一次呼吸都变成艰难的吞咽。身体像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具僵硬的躯壳,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冰冷的椅子上。视线茫然地落在辰辰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上,看着那些冰冷的管道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无声地流淌着维系生命的鲜红液体。泪水早己流尽,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被巨大痛楚反复冲刷后的空洞。心底那片名为“茫然”的废墟之上,那座名为“骨肉之痛”的冰冷墓碑,无声地矗立着,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气。
恨?
早己被那场惨烈的生死抢夺和那个绝望的拥抱彻底碾碎成齑粉,散落在ECMO嗡鸣的尘埃里。
原谅?
那这冰冷的机器嗡鸣,辰辰此刻毫无生气的惨状,那五年的颠沛流离和血泪,又该如何清算?
未来?
一片浓雾。浓雾深处,只有冰冷的机器和那个男人沉重的背影。
时间在嗡鸣声中麻木地爬行。窗外的天色由惨白转为灰蓝,暮色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幕布,缓缓垂落,将连绵的雪山吞噬成模糊的、沉默的剪影。病房内冰冷的灯光亮起,将我和辰辰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独,投在光洁如镜的防菌地板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时——
门外走廊上。
极其轻微地。
响起了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闷而痛苦的撞击声。
咚。
声音很轻,隔着厚重的门板,模糊不清。
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我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我的心猛地一跳!
几乎是本能地,视线被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吸引过去。
紧接着。
又是一声。
咚。
比刚才更清晰一些。带着一种沉重到极致的、令人心悸的钝感。
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在无力地、绝望地撞击着墙壁。
是…他?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神经。身体依旧僵硬,但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力,让我极其缓慢地、如同提线木偶般,从冰冷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双腿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我踉跄着,几乎是挪动着,靠近那扇厚重的门。
我没有开门。
只是停在门内。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驱使着我微微侧过头,将脸颊和耳朵,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冰凉光滑的门板上。
冰冷的触感瞬间传来,冻得我一颤。
但门板之外的声音,也瞬间清晰了数倍!
那压抑的、沉闷的撞击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细微、却更加令人心碎的声响——
一种极其低沉、极其压抑、仿佛被强行堵在喉咙深处、却又无法完全抑制的……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那声音干涩、破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巨大痛苦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像一头濒死的孤狼,在无人的荒野里,对着冰冷的月光,发出的最后哀鸣。
是他!
是顾淮深!
巨大的冲击让我贴在门板上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硬如冰、掌控一切的男人!那个刚刚在生死关头爆发出毁天灭地力量、如同魔神般咆哮的男人!此刻,就在这一门之隔的外面,像一头被彻底击垮的困兽,正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发出如此绝望而痛苦的哽咽?!
这认知带来的震撼,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更加彻底地撕裂了我心底那片茫然的废墟!
我维持着贴门的姿势,一动不敢动。清晰地感受着门板那端传来的、极其微弱的震动——那是他因为无法控制的哽咽而身体颤抖带来的细微共鸣。那断断续续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最细最韧的钢丝,一圈圈缠绕上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尖锐的钝痛!
他在哭…
为了辰辰…
为了这无法挽回的五年…
为了他自己那被谎言和命运彻底玩弄的、沾满血泪的人生…
恨吗?
那支撑了我五年的恨意之墙,在这绝望的哽咽面前,连最后的残垣断壁都轰然倒塌!碎成齑粉!被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悲悯和一种同病相怜的痛楚所取代!
茫然吗?
巨大的茫然依旧存在,但不再是冰冷的囚笼。在那片茫然的废墟之上,在那座“骨肉之痛”的墓碑旁,一种全新的、带着巨大痛楚却也无比清晰的认知,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刺破了浓雾——
这门板内外。
这无法分割的血脉两端。
承受着同样深入骨髓、无法言喻的剧痛的…
从来就不止我一个人。
就在这时——
我贴在门板上的脸颊,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冰冷门板的……温热湿意。
很淡。
很轻。
像一滴滚烫的泪,滴落在了门板外侧,靠近门缝的位置。
那微弱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金属门板,极其短暂地、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了我的皮肤上。
轰——!
大脑一片空白!
巨大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强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背靠着厚重的门。
门板外侧,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哽咽声,清晰地穿透门板,敲打着我的耳膜,也狠狠敲打着我的灵魂。
门板内侧,我蜷缩着身体,双臂死死环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终于再次汹涌而出,冲刷着麻木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不是为了恨。
不是为了怨。
而是为了这扇冰冷的门板内外。
这共同承受着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骨肉之痛的两个灵魂。
为了辰辰那依靠机器维持的脆弱生命。
为了那迟来的、沾满血泪的真相。
为了这被命运强行捆绑、伤痕累累、却再也无法分割的……一家人。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灭顶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的哽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巨大的悲伤过后,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视线无意识地抬起。
落在了病床对面——
那面巨大的、光洁如镜的落地窗上。
窗玻璃如同最清晰的镜子,映照出病房内的一切:冰冷的仪器,闪烁的屏幕,被管道缠绕的辰辰,以及……蜷缩在门边的、狼狈不堪的我。
然而。
就在那清晰的倒影边缘。
在病房内景象与窗外深蓝暮色交界的地方——
清晰地映出了门外走廊的一角!
光洁的墙壁。
冰冷的地板。
还有……
一个倚着墙壁、颓然跌坐在地上的、高大而孤寂的身影!
是顾淮深!
他背对着病房的门,头深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宽阔的脊背因为巨大的痛苦和疲惫而剧烈地起伏着、颤抖着。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堆在身侧,挺括的白衬衫后背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紧绷而绝望的线条。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搭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只包裹着纱布的手(纱布边缘又隐隐透出暗红),无力地张开着,像一个被彻底遗弃的孩子。
那身影。
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帝王。
不再是撕裂地狱的魔神。
只是一个被巨大的痛苦彻底击垮的、狼狈不堪的、失去了所有盔甲和支撑的……父亲。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就在我震惊地望着玻璃倒影中那个彻底崩塌的身影时——
仿佛有所感应。
倒影中,那个深深埋着头、剧烈颤抖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抬起头颅这个简单的动作,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然后。
他的视线,穿透了冰冷的空间距离,穿透了光滑的玻璃镜面,极其精准地、毫无偏差地——
撞上了我同样震惊地、透过玻璃倒影望向他的目光!
西目相对!
隔着一道厚重的门!
隔着冰冷的玻璃倒影!
在辰辰依靠机器维持生命的、死寂的病房内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绝对地、残酷地凝固了。
倒影中。
他的脸上泪痕交错,混杂着汗水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眼底是深不见底的、被巨大悲伤冲刷过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一种被彻底看穿狼狈的惊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和认命。
而我的倒影里。
泪痕未干。
眼神里是巨大的震惊、无法掩饰的悲悯,以及那片茫然废墟之上,刚刚被灯塔刺破浓雾后、显露出来的、同样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连接。
没有语言。
没有动作。
只有两道目光。
隔着冰冷的门。
隔着生死的机器嗡鸣。
在光滑的玻璃倒影中。
无声地、沉重地、带着无法言喻的巨大痛楚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死死地、牢牢地——
纠缠在了一起。
监护室里。
只有ECMO机器低沉规律的嗡鸣。
如同命运沉重而无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