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萧烬残存的意识。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坠落感。身体的疼痛、污水的冰冷、饥饿的灼烧…所有感官似乎都离他远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偶尔,一些破碎的光影会从这虚无的深渊边缘闪过:燃烧的府邸…父亲拄着断枪的背影…母亲最后凄厉的尖叫…雷破岳高举的锯齿刀…黑冰台狱卒手臂上那邪恶的鳞纹刺青…还有那浑浊血池中急速旋转的漩涡,以及被无形之力挑起的、森白的腐尸残肢…
这些光影混乱地交织、碰撞,每一次闪现都带来一阵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将他的意识短暂地拖回痛苦的深渊,随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
不知在这片黑暗虚无中沉浮了多久。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感,如同从骨髓深处燃起的狱火,猛地将他从昏迷中拽醒!
“呃…”一声微弱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呻吟,从萧烬干裂的嘴唇间挤出。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水牢那永恒的幽暗景象扭曲晃动,如同浸在水中的劣质画作。冰冷的污水依旧浸泡着他大半个身体,但那刺骨的寒意,此刻却被一种更加恐怖的、由内而外的滚烫所取代!
热!
难以想象的热!
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管里疯狂穿刺!皮肤滚烫如火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吐火焰,灼烧着干裂的喉咙!冷汗?不,他己经流不出汗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似乎都被这恐怖的高热蒸发殆尽,只剩下一种干涸龟裂的剧痛!
他试图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沉重的铁链仿佛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紧紧箍着脚踝肿胀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混合着灼烧感的剧痛。右臂如同被巨石碾过,沉重、麻木,虎口处更是传来阵阵如同被烙铁首接烫烙般的尖锐痛楚!
高烧!
在污秽、冰冷、充满致命细菌的无间水牢里,他右臂的伤口感染了!加上之前强行催动那毁灭性的“血漩”透支了生命力,这恐怖的高热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他早己油尽灯枯的身体!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下来!比被那壮汉踩在污水里窒息时更清晰!比在剐心灯下目睹酷刑时更迫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火焰正在这滚烫的躯壳里迅速熄灭!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脆弱的胸腔,每一次都带出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灼热气息。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冰冷的石壁和浑浊的水面都在疯狂旋转。耳边水牢里那些绝望的哀嚎和呻吟,此刻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活下去…
报仇…
冰冷的恨火,如同风中残烛,在滚烫的躯壳里微弱地跳动了一下,试图燃起最后的光亮。但随即就被那灭顶般的高热和虚弱彻底吞没。
太累了…太痛了…
就这样沉下去…沉入这片冰冷的污水…和那些漂浮的腐尸作伴…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父亲…母亲…大哥…烬儿…撑不住了…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再次向着黑暗的深渊滑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悉悉索索”声,如同黑暗中的魔咒,顽固地钻入了他即将关闭的听觉。
不是水牢的哀嚎,不是铁链的哗啦,不是污水的翻涌…
是…啃食声?
一种细微的、持续的、如同啮齿类动物在啃噬硬物的声音,就在他头顶上方不远处!
求生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压倒了沉沦的诱惑!萧烬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
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在他靠着的那片冰冷、湿滑的石壁上方,大约一尺多高的地方,一片幽暗的、仿佛与周围石壁融为一体的区域,此刻正散发出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绿色荧光!
那片荧光并不均匀,如同苔藓般附着在石壁上,形成一片巴掌大小的、朦胧的光斑。光斑的边缘,一些细小的、如同灰绿色绒毛般的苔藓状生物正在微微蠕动。而发出那“悉悉索索”啃食声的源头,赫然是几只肥硕的、毛色灰黑的硕鼠!它们正聚集在那片散发着荧光的苔藓旁,贪婪地用尖锐的牙齿啃噬着那些苔藓!幽绿的荧光沾染在它们沾满污垢的皮毛和胡须上,映照着它们贪婪的小眼睛,构成一幅诡异而阴森的图景。
腐萤苔藓!
水牢里唯一能生长的、散发着微弱荧光、吸引着老鼠啃食的怪异苔藓!
活物!
食物!
这两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萧烬被高热和死亡笼罩的混沌意识!那微弱幽绿的荧光,此刻在他眼中,却比太阳还要耀眼!那是生的希望!是支撑他爬出死亡深渊的唯一稻草!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从他濒死的躯壳深处猛地爆发出来!冰冷的恨火在滚烫的血液里重新点燃!虽然微弱,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活下去!吃掉它!像那些老鼠一样!活下去才能报仇!
“呃啊——!”萧烬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不成调的咆哮!他不知从哪里榨取出的力量,身体猛地向前一扑!
哗啦!
沉重的铁链被扯动,冰冷的污水被搅起浑浊的浪花!他整个人几乎栽倒进水里,但伸出的左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地抠住了上方那片散发着幽绿荧光的石壁!
指尖传来冰冷、滑腻、带着苔藓特有粘稠感的触感!那幽绿的荧光沾染在他的手指上,如同磷火!
他顾不上恶心!顾不上那苔藓是否剧毒!活下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狠狠地在石壁上一抓!一大把滑腻、粘稠、散发着微弱荧光和浓烈土腥、腐臭混合气味的苔藓,被他生生抠了下来!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手中之物到底是什么样子!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如同野兽般,迫不及待地将那团散发着幽绿荧光的、粘稠滑腻的苔藓,猛地塞进了自己干裂、灼痛的嘴里!
“唔!”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土腥、腐臭、以及某种刺鼻酸涩的味道,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苔藓滑腻粘稠的触感如同鼻涕虫,紧紧贴附在他的口腔黏膜上!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神经!
但他死死咬紧牙关!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不去咀嚼,不去品尝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他梗着脖子,喉咙剧烈地滚动着,试图将那团粘滑恶心的东西强行吞咽下去!
滑!腻!堵!
那团苔藓如同活物般堵在喉咙口,带着浓烈的腐臭和诡异的荧光,顽强地抗拒着吞咽的动作!窒息感瞬间袭来!
“呃…呕…”萧烬剧烈地干呕着,身体因窒息和恶心而疯狂抽搐!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但他依旧死死地梗着脖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疯狂地催动着喉咙的肌肉!
咕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吞咽声!
那团散发着幽绿荧光的、滑腻腐臭的苔藓,终于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如同一条活着的毒蛇,顺着食道滑入了他那如同火炉般灼热的胃袋!
短暂的死寂。
紧接着——
轰!!!
一股无法想象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狂暴力量,猛地在他滚烫的胃袋里炸开!
那不是食物的热量!那是…极致的冰寒!如同万载玄冰瞬间爆裂!又如同无数根淬毒的冰针疯狂攒刺!
“啊——!!!”
萧烬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弓起!又重重地砸回冰冷的石壁上!冰冷的污水被溅起老高!
痛!
难以言喻的痛!
冰与火的极致冲突在他体内疯狂肆虐!胃袋如同被无数冰锥刺穿、搅碎!那冰冷的寒流瞬间冲垮了高热构筑的堤坝,沿着他的血脉疯狂奔涌!所过之处,血管仿佛被冻结、撕裂!骨骼如同被冰封、敲碎!极致的冰寒带来的是另一种更加尖锐、更加深沉的剧痛!仿佛他的身体正在从内部被生生冻结、撕裂!
更恐怖的是他的左眼!
就在那股冰寒狂暴力量炸开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整个头颅都撕裂开来的剧痛,猛地从他左眼深处爆发出来!
嗡!!!
左眼视野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到极致的猩红彻底吞噬!那猩红如此浓郁,如此妖异,比剐心灯下被血溅到时强烈百倍!千倍!仿佛他整个左眼球都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血色熔炉!那熔炉的核心,一轮妖异的、散发着无尽冰冷和不祥气息的血色满月,正在疯狂地凝聚、膨胀、灼烧!
“呃啊啊啊——!!!”萧烬双手死死捂住左眼,身体在冰冷的污水中疯狂地翻滚、抽搐!凄厉的惨嚎在水牢中回荡,甚至盖过了那些绝望的哀鸣!他感觉自己的左眼球正在被那轮血月生生熔穿!灼热的、如同熔岩般的血泪不受控制地从指缝中疯狂涌出!顺着脸颊流淌,滴落在浑浊的污水中,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仿佛滚烫的油滴入冷水!
血月!显形了!
不再是模糊的烙印感,不再是瞬间的幻觉!它真实地、狂暴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他的左眼中燃烧!释放!
在这极致的痛苦和左眼妖异血光的灼烧下,萧烬的右眼视野也开始扭曲、模糊。水牢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面,光怪陆离地旋转、重叠。
而就在这片混乱扭曲的视野边缘,一个身影被那左眼的血光突兀地“捕捉”并放大!
是那个按着他去“观摩”酷刑、手臂上有着黑冰鳞纹刺青的狱卒!他正站在不远处的通道口,似乎被萧烬凄厉的惨嚎吸引,侧头望了过来,鬼面甲下的眼神带着一丝残忍的戏谑和厌恶。
然而,在萧烬那被左眼血月猩红光芒笼罩的扭曲视野里,这个狱卒的形象却发生了恐怖的变化!
狱卒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扭曲,仿佛笼罩在一层粘稠的、不断翻涌的灰黑色浓雾之中!那浓雾散发着浓烈的死亡和腐朽气息!更恐怖的是他的脸!那张隐藏在狰狞鬼面甲下的脸,在猩红的视野里似乎被强行“透视”了!鬼面甲变得透明,露出一张苍白、浮肿、布满尸斑的脸!眼眶空洞,流淌着黑色的粘液,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夸张、极其诡异的笑容!而在他的胸口心脏位置,一个巨大的、如同被无形利爪掏出的、边缘还在蠕动流淌着黑血的空洞,清晰可见!空洞之中,没有心脏,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和不断逸散的灰黑色雾气!
死气!
浓烈到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死亡气息!如同宣告死亡命运的烙印!
这幅恐怖、扭曲、充满死亡预兆的景象,如同最深的噩梦,被左眼的血光强行烙印在萧烬濒临崩溃的意识里!
“嗬…嗬…”狱卒似乎对萧烬的痛苦毫无所觉,也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恐怖异象。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沉闷的咕哝,像是在嘲笑,随即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通道向上走去,身影消失在通道的阴影里。
就在他转身消失的瞬间,萧烬左眼那灼烧灵魂的剧痛和狂暴的血光骤然如潮水般退去!
猩红的视野瞬间消失,妖异的血月隐没。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只剩下左眼深处一阵阵空虚的灼痛和酸涩。汹涌的血泪也止住了,只在脸颊上留下两道粘稠的血痕。
所有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萧烬如同被彻底掏空的人偶,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只露出鼻孔以上的部分。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虚脱而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着。冰冷的污水刺激着他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昏迷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模糊的视线投向刚才狱卒消失的通道口。脑海中那恐怖扭曲的、充满死气的景象依旧清晰无比,如同烙印。
那…是什么?
是幻觉?是高烧产生的谵妄?
还是…某种…预见?
他无法思考。冰冷的疲惫和灼热后的空虚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垮了他最后一丝清醒。眼皮如同千斤重闸,缓缓合拢。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模糊的感官捕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动作。
是一首如同枯木般靠在一旁的老鬼。他似乎微微侧过了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正死死地盯着瘫软在污水中的萧烬。浑浊的眼底深处,不再是之前的震惊或骇然,而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光芒——有探究,有凝重,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萧烬虚弱的外表,落在了他紧闭的左眼之上。
一个嘶哑、冰冷、如同从幽冥地府飘来的声音,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洞悉命运般的诡异语气,传入萧烬即将关闭的听觉:
“阎王…不收你…”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什么。
“…自有不收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