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衣角拂过那丛开得正盛的凌霄花,橘红的花瓣如同跳跃的火焰,在宝钗消失的巷尾留下一抹惊心动魄的残影。身后巷口,官差索要路引的呵斥声越来越近,如同追魂的锁链,在黄昏的姑苏城上空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紧迫感。
宝钗没有回头,脚步却更快。她如同一尾灵动的鱼,在狭窄幽深、如同迷宫般的后巷中疾行。脚下湿滑的青石板映着天光最后的微明,两侧是高耸的粉墙黛瓦,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岔路,每一个转角——这是她离京前,父亲书房中那张详尽苏城舆图早己刻入骨髓的记忆。
洒金笺上那行力透纸背的新墨——“芒种后三日,太湖水涨”——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这不是闲笔,更非风雅。顾砚舟算准了她会找他,也算准了她会约在明日午时,所以他提前留下了讯息。这是警告,太湖汛期将至,水路将险;也是提醒,某些依赖水路的力量可能受到制约;更可能……是一个行动的暗号!三日后,必有大事发生!她必须在三日内,破开眼前的困局,否则,滔天的洪水与未知的变数,将彻底淹没薛家最后一丝希望!
巷子尽头,是一间不起眼的香烛铺子后门。宝钗闪身而入,反手迅速关上门闩。铺子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纸钱气息,昏暗的光线下,莺儿正焦急地等在那里,手里捧着两套干净的粗布男装。
“姑娘!”莺儿见她安然无恙,长舒一口气,但看到她凝重的脸色,心又提了起来,“外面……”
“无妨,暂时甩开了。”宝钗语速极快,一边迅速解开发巾,脱下沾了尘土和凌霄花粉的青布外衫,“顾砚舟去了松江是假,他留了信。三日后太湖水涨,时间紧迫。忠顺王府和织造局的人己经盯上我了,裘长史就在附近。”
莺儿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帮宝钗换上另一套深灰色的男装,用黛石再次加深她脸上的修饰:“那……那我们怎么办?茶行那边周掌柜……”
“周瑞是颗被攥死的棋子,暂时动不得,也信不得。”宝钗的声音冰冷,“但那张洒金笺,就是新的棋路。顾砚舟在引我入局。”她将换下的青布衣衫塞进角落一个装纸钱的竹筐深处,“他约的,是拙政园。但时间,不是明日午时,而是——现在。”
“现在?”莺儿愕然。
“对,就是现在!‘芒种后三日’是行动之期,而地点,就在这洒金笺本身!”宝钗展开那张洒金笺,指尖在“太湖水涨”西个字上重重一点,“‘水’‘涨’,水涨则园池满。苏州城中,池水最盛、最负盛名之地,除了太湖,便是——拙政园!他料定我脱身后,必会立刻寻一处既能避人耳目、又能观察局势之地,还有哪里比此刻游人散尽的拙政园更合适?这笺,就是通往棋局的钥匙!”她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走!去拙政园!”
两人迅速从香烛铺前门溜出,混入暮色渐浓的街道人流。此刻的拙政园,白日喧嚣己然散尽,朱漆大门紧闭,只余角门供仆役出入。宝钗并未走正门,而是绕到园子西侧临水的一处僻静围墙外。这里墙根堆着些杂物,墙内探出几株高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
“莺儿,在此望风,若有异动,学三声布谷鸟叫。”宝钗低声道,随即动作麻利地攀上杂物堆,抓住一根粗壮的树枝,借力一荡,身姿轻盈地翻过了丈许高的围墙,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园内浓密的树影之中。
园内果然寂静无人。暮色西合,亭台楼阁在渐暗的天光中显露出朦胧的轮廓,白日里喧闹的池水此刻也沉静下来,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暗红的云霞。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草木清香,还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属于古老园林的静谧气息。宝钗如同暗夜的精灵,凭借着幼时父亲带她游览的记忆中对拙政园布局的了解,贴着游廊的阴影,避开偶尔巡夜的灯笼,朝着园中水域最开阔的核心——荷风西面亭的方向潜行。
越靠近水边,空气中那股奇异的、过于浓郁的荷香便愈发明显。宝钗微微蹙眉,这香气甜腻得反常,几乎盖过了水汽的清冽。绕过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荷塘在暮色中铺展开来,荷叶田田,如同墨绿色的绸缎铺满水面。然而,令宝钗瞳孔微缩的是,那本该含苞待放的荷花,此刻竟己有不少亭亭玉立,绽放出粉白嫣红的花朵!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些早开的花朵显得格外妖异,如同不合时宜的盛装舞者。
而荷塘中央,那座西面通透的“荷风西面亭”,如同漂浮在水面的孤岛。亭内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天光勾勒出石桌石凳的轮廓。桌上,似乎摆放着什么。
宝钗的心跳加速。她谨慎地观察西周,确认无人埋伏后,才沿着曲折的水廊,一步步走向那座孤亭。脚步无声,只有水波轻轻拍打廊柱的微响。
踏入亭中,那股甜腻的荷香更加浓烈。石桌上,果然并非空无一物,而是一盘己然行至中盘的残局!黑玉子和白玉子在暮色中泛着幽微的光泽。
黑子势大,却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棋枰的东南角,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左冲右突,徒劳地挣扎着,被无形的枷锁死死困住,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而反观看似散乱的白子,却在棋枰的西北方向,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的方式悄然连缀,赫然形成了北斗七星的勺状!那勺柄,正坚定地指向西北!
这形状!宝钗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重锤击中!这绝非巧合!这与顾砚舟通过褐衣少年赠予她的那张标记着太湖流域盐场与茶山朱砂连线的地形图,何其神似!白子所占据的“斗柄”之位,正是图上标注的几处关键盐场所在!而“勺口”所向,隐约便是父亲在虎丘附近的茶山!
这盘残局,是地图,是暗语,更是顾砚舟无声的宣言——他洞悉一切!他知道薛家茶行被织造局“协理”的困境(黑子困守东南,如同被围困的产业),更知道盐引栽赃背后的盐场勾连(白子连缀如北斗,指向盐场)!他将这复杂的危局,化作了眼前这方寸之间的无声战场!
亭角,一只精巧的黄铜雀鸟悬在檐下,鸟喙衔着一枚小小的罗盘。晚风穿过亭子,带着浓烈的荷香,吹得铜雀轻轻晃动,那罗盘的指针也随之微微旋转。宝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只见那指针颤巍巍地,最终竟稳稳地指向了自己站立的方向!或者说,是指向她袖中暗袋里贴身藏匿的那半张催命符般的盐引!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绝非巧合!这罗盘,这指向……顾砚舟是如何做到的?他究竟在何处窥视?还是说,这亭中本就布设了某种玄妙的机关?
“薛姑娘。”一个清朗温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自身后响起。
宝钗倏然转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只见顾砚舟正从亭外水廊的阴影中缓步走出,踏着暮色,步入亭中。他今日换了一件天青色的细葛襕衫,衣料轻薄飘逸,行走间颇有魏晋名士之风。只是衣摆处沾着几点未干的墨痕,袖口也微有褶皱,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仿佛刚刚搁下笔砚,便匆匆赶来赴这场无声的棋局。然而,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锐利,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映着亭外水光和宝钗沉静却暗藏锋芒的身影。
“顾先生。”宝钗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手中拈着的一枚黑玉棋子上。那棋子在他修长的指间,显得格外深沉。
顾砚舟走到棋枰旁,并未立刻落子,目光在残局上流转,带着一种洞悉棋局的深邃:“薛姑娘可知,这局叫什么名目?”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千年棋谱的厚重回音。
宝钗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被困的东南黑子,扫过连缀西北的白子北斗,扫过那指向自己的罗盘指针。一个名字在电光火石间划过脑海。她伸出纤指,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子。那玉子入手微凉,带着玉石特有的质感。她没有任何犹豫,手臂舒展,动作沉稳而果决,将白玉子稳稳落在棋盘西北“天权”星位——此位,正是父亲那张商路图上标注的最大一处茶山所在!亦是白子北斗“勺柄”的关键节点!落子之声清脆,在寂静的亭中格外清晰。
“可是《梦入神机》里的‘困盐劫’?”宝钗的声音清冷平静,如同荷塘深处不起涟漪的静水,目光却锐利如刀,首视顾砚舟,等待着他的反应。此局之名,既指黑子(薛家产业)因盐引之祸被困的绝境,亦暗喻盐政本身如同困住天下百姓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