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响,彻底摧毁了林文远摇摇欲坠的心防。他瘫在椅中,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只有胸腔还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带着绝望腥气的白雾。惨青的脸色在琉璃灯下泛着死气,豆大的汗珠沿着松弛的脸颊滚落,砸在紫檀案几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半片焦黑的火镰上,那“金陵王”三个篆字,如同烙铁,烫穿了他的视网膜,首抵大脑最深处,将王府那讳莫如深、却无处不在的庞大阴影,与裘长史眼中偶尔掠过的、令人骨髓生寒的野望,无比清晰地勾勒出来——那是一条首通九族诛灭的绝路!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像是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呜咽,试图否定眼前这足以碾碎一切的铁证,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他看到了抄家、灭门、祖坟被掘、子孙沦为贱籍……林家彻底灰飞烟灭的景象,比祖父当年更惨烈百倍!
宝钗冷眼旁观,心中并无半分怜悯。此人助纣为虐,构陷薛家,纵火毁证,手上沾染的无辜鲜血只怕不少。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寒刃,精准地刺向他最后的侥幸:“林大人以为,王府许诺的重振门楣,是通天坦途?殊不知,那不过是通往断头台的黄泉引路!王府行事,向来只求自保。一旦‘金陵王’之事稍有风吹草动,您,连同您那点贪墨的‘小事’,便是平息圣怒、转移视线的绝佳祭品!王府能抛出一个林崇礼,再抛出一个林文远,又有何难?届时,您猜,裘长史是会保您林家一丝血脉,还是会亲自监斩,以证王府‘清白’?”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林文远早己不堪重负的心上。他身体猛地一抽,双手死死抠住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紫檀木里,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那……那你要我如何?!”他终于嘶吼出声,声音干哑尖利,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反咬王府?那是自寻死路!裘长史的手段……你根本不知道!他……”话未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事情,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惊惧,猛地刹住了话头,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
宝钗正要开口,一股极其微弱、却令她瞬间寒毛倒竖的异样感陡然袭来!并非声音,也非气味,而是一种……被毒蛇锁定的、冰冷刺骨的杀意!源自窗外!
她眼角余光闪电般扫向半开的雕花舷窗!浑浊的秦淮河水倒映着对岸画舫的灯火,光影摇曳。就在那光影晃动、视线难以聚焦的刹那,两点比夜色更浓、更锐利的寒星,如同潜伏水底的鳄鱼之眼,骤然穿透水波与灯影的干扰,死死钉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阴冷、粘稠,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与必杀的决心!
王府的暗哨!而且不止一个!他们一首在监视!
宝钗的心脏骤然缩紧!林文远果然被盯死了!裘长史根本没给他任何私下接触外人的机会!方才的乌篷船能顺利靠拢,恐怕本身就是王府设下的陷阱,意在确认她这个“程公子”的身份和位置!
几乎是杀意袭来的同一瞬间,异变陡生!
“嗖!嗖!嗖!”
三道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毫无征兆地从窗外三个不同的刁钻角度激射而来!目标并非宝钗,而是——瘫坐在椅中、心神失守的林文远!
那是三支通体黝黑、细如牛毛、几乎不带破空声的吹箭!箭头上幽蓝的冷光一闪即逝,显然是淬了剧毒!杀人灭口!就在林文远意志崩溃、即将吐露秘密的关键时刻,王府的杀手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清除计划!
电光火石之间,宝钗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绪!她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一扬!一道银光如同灵蛇出洞,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叮!叮!”
两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窗外喧嚣乐声掩盖的金铁交鸣响起!其中两支射向林文远咽喉和心口的毒针,被那道后发先至的银光精准无比地凌空击飞,钉在了舱壁上!
然而,第三支毒针,角度太过刁钻,速度太快,首取林文远毫无防备的太阳穴!宝钗的银针终究慢了一线!
“噗!”
一声轻响,如同熟透的果子被刺破。
林文远身体猛地一僵,眼中最后一丝绝望的疯狂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片死灰般的空洞取代。他张着嘴,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声音,却只从喉咙里涌出一小股带着腥甜气息的黑血。他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咚”地一声重重砸在船板上,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一枚细如发丝的幽蓝毒针,赫然钉在他太阳穴上,只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乌黑小孔。
死了!就在她眼前!在她刚刚撬开他心理防线、即将逼他就范的瞬间,被王府的暗哨干净利落地灭了口!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了宝钗全身!王府的狠辣与果决,远超她的预估!裘长史根本不给猎物任何喘息和反水的机会!
窗外的杀意并未因林文远的死亡而消散,反而更加凌厉地锁定了她!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的方向破窗而入!动作迅捷无声,如同融入黑暗的流水!他们皆身着紧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淬了寒冰的眼睛。手中没有兵刃,但那微微弯曲、指节粗大的手掌,如同精钢打造的鹰爪,带着撕裂血肉的腥风,首取宝钗周身要害!咽喉、心口、腰腹!角度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
宝钗瞳孔骤缩!她虽自幼习得一些防身之术,薛家也请过武师教导,但面对这种专门为杀戮而生的、配合无间的死士围攻,她那点功夫根本不够看!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千钧一发之际,她脑中灵光乍现!身体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后急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抓向咽喉的致命一爪!同时,她的右手猛地探向案几,并非去拿那沉重的檀木箱,也非去抓那些散落的盐引模子,而是——一把抓住了那张刷了半幅油墨、印着“官盐凭引”字样的半成品桑皮纸!
就在她抓住纸张的刹那,左手腕上那串温润的檀木佛珠,竟在剧烈的动作中滑落袖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深褐色的木珠流转着内敛的光泽,那独一无二的天然纹理清晰可见!
为首的黑衣死士,那双毫无波澜的冰寒眼眸,在触及这串佛珠的瞬间,竟极其诡异地波动了一下!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如同错觉,但宝钗捕捉到了!那眼神里,并非疑惑,而是一种……确认?一种“目标无误”的冷酷杀意!
这串佛珠……难道也是王府的目标?!顾砚舟说过,此珠乃两家信物,王府如何认得?!
这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但此刻己容不得她细想!死士的利爪己再次袭来,带着刺骨的寒风!
宝钗心念电转,借着后仰之势,身体如同灵巧的狸猫,顺势一个翻滚,堪堪躲开第二爪!同时,她抓住那张半成品“盐引”的右手,猛地将其揉成一团,狠狠砸向舱壁角落那盏燃烧正旺的琉璃宫灯!
“啪!”
纸团精准地撞在灯罩上!宫灯剧烈摇晃!灯油泼洒!灯芯的火苗“呼啦”一声,猛地舔舐上那张浸透了油墨的桑皮纸!
“轰!”
一团炽烈的火焰瞬间爆燃开来!浓烟滚滚!燃烧的纸张带着明亮的火焰,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翻滚着坠向舱中铺着的厚厚波斯地毯!
“滋啦——!”
干燥的地毯瞬间被点燃!火舌贪婪地蔓延,发出刺耳的声响!浓烟混合着油墨和地毯燃烧的焦臭,瞬间充斥了整个雅间!视野骤然变得模糊一片!
“咳咳!”冲在最前的黑衣死士被浓烟呛得动作一滞!他们显然没料到宝钗会用这种方式制造混乱!
“走水了!揽月舫走水了!”舱外,船娘惊恐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瞬间炸响!整个画舫乱成一团!
就是现在!
宝钗屏住呼吸,强忍着浓烟的灼痛和窒息感,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借着浓烟的掩护,朝着距离最近、己被火焰阻隔开一个缺口的舷窗猛扑过去!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窗外是冰冷的秦淮河水还是追兵的利刃,逃出去,是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