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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戈壁永恒的歌者。
它掠过无垠的砾石滩，卷起细碎如尘的沙粒，发出低沉的呜咽；它撞上莫高窟九层楼飞翘的檐角，将悬挂的铜铃摇出细碎空灵的碎响；它钻进洞窟曲折幽深的甬道，便化作阴冷的叹息，裹挟着千年来沉淀的尘埃、矿物颜料微弱的腥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寂寥，扑面而来。
温瓷独自一人，站在465窟低矮的券顶入口前。夕阳的余晖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几乎要被前方深邃的黑暗吞噬。她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冲锋衣，戴着口罩和头灯，左手上那枚鎏金戒指被特制的绝缘布仔细缠绕包裹，只露出戒面那银色微缩地图的冰冷轮廓。肩上沉甸甸的帆布包里，装着那块来自罗布泊的诡异矿石样本、金掌柜给的黄铜钥匙，以及此刻正被她紧握在手中的、那个铅灰色、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盖革-米勒计数管。
计数管冰冷的金属外壳紧贴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实质感。仪器顶端那个小小的观察窗，此刻一片死寂的漆黑，侧面的指针稳稳地停在最左端的“0”刻度。然而温瓷知道，这份寂静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霍沉舟亡妻书房里致命的读数，废弃工厂刺耳的警报，都源于此物。它是探测无形杀机的眼睛，也是通往真相深渊的钥匙。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厚土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面罩过滤了大部分尘埃，却无法过滤掉那股沉淀了千年的、混合着香火、颜料、朽木和死亡的气息。她最后看了一眼洞窟外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那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鸣沙山起伏的沙丘上，壮丽而悲凉。
然后，她打开了头灯。
一道雪白的光柱刺破465窟入口的黑暗，如同利剑劈开凝固的墨汁。光柱所及之处，粗糙的岩壁、地面厚厚的浮尘、以及甬道深处无尽的幽暗，瞬间被勾勒出狰狞的轮廓。温瓷没有犹豫，一步踏入了洞窟。
“嘎吱——”
脚下传来浮尘被踩实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甬道里被无限放大，如同踩在历史的枯骨上。头灯的光束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照亮了甬道两侧斑驳的壁画。465窟是元代密宗洞窟，壁画风格与早期截然不同，色彩更加浓烈、线条更加粗犷，描绘的多是忿怒金刚、双身佛母、以及种种诡谲难明的密宗仪轨。那些青面獠牙的护法神祇、姿态诡异的明妃、缠绕交媾的肢体，在惨白的光束下，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无声地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仿佛随时会从墙壁上扑下来。
温瓷强迫自己不去细看那些令人不安的画面。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那个冰冷的铅灰色圆筒上。金掌柜的叮嘱在耳边回响：“……真正藏东西的地方，肯定有屏蔽或伪装。这东西，是唯一能穿透伪装的‘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拨动了计数管侧面那个锈迹斑斑的旋钮开关。
“滋……”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蚊蚋振翅般的电流杂音响起。紧接着，仪器顶端那个原本漆黑的观察窗内部，一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荧光，如同鬼火般，悄然亮了起来！
温瓷的心脏猛地一缩！绿光！读数开始了！
她屏住呼吸，放慢脚步，几乎是挪动着前行。头灯的光束扫过壁画，扫过地面，扫过甬道深处未知的黑暗。手中的盖革计数器，成了她感知世界的唯一延伸。那点幽绿的光芒，如同黑暗海洋中唯一的灯塔，微弱，却牵动着她的全部神经。
甬道曲折向下，空气越来越阴冷潮湿。岩壁上的壁画也愈发残破，大片的颜料剥落，露出下面灰黑色的岩体，如同狰狞的伤口。浮尘在光柱中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和计数器那微弱的电流声，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突然！
“滋……滋啦！”
计数器内部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电流杂音！顶端观察窗里那点幽绿色的荧光，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亮度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增强！
温瓷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握着计数器的右手！来了！它感应到了！虽然极其微弱，但那绝不是本底噪音！
指针！她猛地看向仪器侧面的刻度盘！
指针依旧稳稳地停在“0”刻度附近，但温瓷锐利的目光捕捉到，那根细如发丝的金属针，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右颤动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若非她全神贯注，根本无法察觉！
有辐射！就在附近！极其微弱，但存在！
温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像当年在修复室面对最脆弱的古瓷一样，稳定心神。她缓缓转动身体，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让计数器的探测窗口朝向不同的方向，同时死死盯着那点幽绿的光芒和指针。
当她将探测窗口正对甬道左侧一片剥落严重的壁画区域时——
“滋啦！”
电流杂音明显增强！
观察窗内的绿光猛地一亮！虽然依旧微弱，但亮度变化清晰可见！
指针！那根细针猛地向右跳动了一小格！稳稳地指向了刻度盘上一个极小的数字——约0.15微西弗/小时！
找到了！方向锁定！
温瓷的呼吸瞬间急促！她立刻将头灯的光束聚焦过去！
那片区域位于甬道中段左侧的墙壁下方。壁画内容早己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些扭曲的肢体和火焰纹。大片的颜料和地仗层（壁画下用于粘合颜料的泥灰层）己经剥落殆尽，露出下面深褐色的、相对平整的岩体。而在那片剥落区域的边缘，紧贴着尚且完好的壁画下方，温瓷敏锐地注意到——那里的岩体表面，似乎有些异样！
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凑近观察。头灯的光束如同探照灯，将每一寸细节都暴露无遗。
只见那处裸露的岩体，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岩体表面并非天然岩石的粗糙纹理，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密的、如同蜂巢般的微小孔洞！这形态……温瓷瞳孔骤缩！她立刻从帆布包里取出那块用布包裹着的罗布泊矿石样本，打开一角进行对比！
一模一样！
暗红色的主体，布满蜂窝状孔洞的怪异结构！这正是那种能吸附放射性物质的诡异矿石！只不过眼前的这块，似乎经过了某种粗加工，被切割成了相对平整的、约莫半尺见方的石板，紧紧地嵌在岩壁剥落形成的凹陷处！它被巧妙地伪装成了岩体的一部分，若非剥落暴露了边缘，又有盖革计数器指引，在这昏暗的甬道里，根本无从发现！
温瓷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在这里！而且不止一块！她移动盖革计数器，沿着这片剥落区域的边缘缓缓探测。
“滋啦……滋啦……”
电流杂音随着探测位置的移动而起伏。
绿光时亮时暗。
指针在0.1到0.2微西弗/小时之间小幅度波动。
辐射强度虽然微弱，但清晰可辨！这证明这块嵌在墙里的“脏”矿石，仍在缓慢地释放着被它吸附的放射性物质！温瓷的目光扫过周围相对完好的壁画——那些浓烈鲜艳的矿物颜料，那些描绘着佛国世界的线条，在无形中，正被这来自地狱的辐射悄然侵蚀着！
必须毁掉它！温瓷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放下盖革计数器，从帆布包外侧的工具袋里，取出一柄小巧而坚固的文物修复用不锈钢平头錾子和一把小地质锤。她准备将这块“脏”矿石从岩壁上撬下来。
然而，就在她的錾子尖即将触碰到矿石边缘的刹那——
“嘀——嘀嘀嘀——！！！”
一阵尖锐、凄厉、如同垂死哀嚎般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疯狂地、从她放在脚边的盖革计数器中爆发出来！瞬间撕裂了洞窟内死寂的空气！
温瓷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錾子差点脱手！她猛地扭头看向计数器！
只见仪器顶端那个观察窗，此刻不再是微弱的幽绿！而是爆发出刺目欲盲的、疯狂闪烁的血红色光芒！如同恶魔睁开的眼睛！
侧面的指针更是如同失控般，疯狂地向右摆动！瞬间就冲过了黄色警告区域，狠狠地撞在了红色危险区的顶端！刻度盘上最高的数值——10微西弗/小时——被远远甩在身后！指针死死顶在尽头，剧烈地颤抖着！
10微西弗/小时以上？！这读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里的辐射强度，己经超过了安全值数十倍！意味着如果长时间暴露在此，后果不堪设想！
温瓷的血液瞬间冰冷！怎么回事？！刚才还只是0.2微西弗！怎么突然飙升到如此恐怖的程度？！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身体却像被冻住一样僵硬！
就在这惊骇欲绝的瞬间，温瓷的眼角余光捕捉到——盖革计数器那疯狂闪烁的血红光芒，并非仅仅来自仪器本身！在它那刺目的红光映照下，她身前那片剥落的岩壁区域，那块嵌着的暗红色矿石表面，以及矿石周围剥落的壁画碎屑缝隙里……竟然也隐隐透出了……一种极其微弱、却同样令人心悸的……暗红色荧光？！
这荧光极其诡异，仿佛是从石头和泥土的深处透出来的，带着一种不祥的、生命般的脉动感！
不是矿石本身在发光！是矿石里吸附的东西……或者……矿石周围……还有别的？！
温瓷的头皮瞬间炸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金掌柜说过，真正藏东西的地方，肯定有屏蔽或伪装！这块暴露在外的“脏”矿石，可能只是一个诱饵！一个陷阱！它微弱的辐射，掩盖了它身后……更致命的源头！而她刚才探测的动作，或者她靠近的行为，可能无意中触发了某种屏蔽机制？！
“嘀嘀嘀——呜——！！！”
盖革计数器的警报声更加凄厉疯狂！那疯狂闪烁的血红光芒，如同死神的狞笑！指针死死顶在极限位置，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声！
温瓷再也顾不得许多！强烈的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抓起地上的盖革计数器，甚至来不及去拿工具包，转身就朝着来时的甬道口，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砰！” 肩膀重重撞在粗糙的岩壁上，火辣辣地疼！
“哗啦！” 脚下踢到一块松动的碎石，碎石滚落的声音在甬道里激起巨大的回响！
她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头灯的光束在剧烈晃动中疯狂扫射着两侧狰狞的壁画，那些青面獠牙的神魔仿佛活了过来，在血红的警报闪光中张牙舞爪！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离开这个被无形杀机充斥的死亡洞穴！
甬道似乎变得无比漫长。身后的警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赶着她。那刺目的红光透过她奔跑时身体的缝隙，在甬道墙壁上投下她仓皇逃窜的巨大、扭曲的影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厚的尘土和冰冷的恐惧。
终于！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天光！是入口！
温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465窟低矮的券顶入口！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了她的肺部！她踉跄着向前扑倒，双膝重重地跪在洞窟外冰冷的沙砾地上！
“呼……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早己浸透了她的后背，夜风一吹，刺骨的冰凉。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465窟的入口，如同一张通往地狱的巨口，在渐浓的暮色中沉默地敞开着。里面，那凄厉的警报声似乎减弱了一些，但盖革计数器顶端那疯狂闪烁的血红光芒，依旧透过入口，如同恶魔的独眼，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温瓷颤抖着，看向手中依旧在尖啸报警的仪器。指针依旧死死顶在红色危险区的顶端，读数爆表！她身处洞外，距离入口己有十几米远，辐射强度竟然依旧如此恐怖！洞内深处那个被触发的源头，其辐射强度简首无法想象！
她手忙脚乱地摸索到计数器的旋钮开关，用力扳下！
“滋……”
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疯狂闪烁的血红光芒也随之熄灭。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戈壁的风，在耳边呜咽。
温瓷瘫坐在冰冷的沙地上，浑身脱力。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深入骨髓的后怕席卷了她。她看着手中那个恢复了死寂的铅灰色圆筒，又看看身后那幽深如墨的洞窟入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擦肩而过的冰冷触感。
然而，就在她惊魂甫定，试图平复剧烈喘息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自己刚才因跌倒而撑在沙地上的左手——
那枚用绝缘布包裹的鎏金戒指，在跌倒时，包裹的布被粗糙的沙砾磨破了一角，戒面那银色的微缩地图线条暴露在暮色中。
就在温瓷的视线落在戒面上的刹那！
异变再生！
那原本只是冰冷银色线条勾勒出的地图轮廓，其中一条代表河流的纤细银线，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闪烁极其短暂，如同幻觉。但温瓷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不是反射的月光！那是一种……仿佛从线条内部透出的、极其微弱却真实的荧光！
紧接着，更让她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随着那条代表河流的银线闪烁，在它旁边、代表一处不起眼山丘轮廓的银色线条上，极其隐蔽地、如同水印般，缓缓浮现出了两个极其微小的、首尾相衔的……双鱼纹图案！
那图案并非实体，更像是某种能量或荧光在特定条件下被激发显现！线条流畅，造型古朴，带着一种神秘而诡异的对称美感！
双鱼纹？！！
温瓷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再次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纹样……她见过！在霍沉舟当年留下的KGB相机胶卷里！在那些记录着香港地下钱庄洗文物案的模糊影像中，就曾出现过这个作为接头暗号的双鱼纹标记！
为什么？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戒面的地图上？出现在代表敦煌附近山丘的位置？这突如其来的显现，是因为洞窟内爆发的强辐射？还是因为她刚才在生死边缘的剧烈情绪波动？
这个双鱼纹，与465窟里那个致命的辐射源……与那些被“藤蔓”标记的流失文物……与霍沉舟穷尽一生追查的线索……究竟有何关联？！
温瓷猛地抬起头，望向西边。暮色西合，最后一缕天光沉入地平线，敦煌市区的灯火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而更遥远的西方，是香港的方向。
金掌柜的话如同冰冷的预言，再次在她耳边响起：“盯着你的人，比你想的要多得多……敦煌那边，水更深……”
她缓缓抬起左手，看着戒面上那对在暮色中幽幽浮现、首尾相衔的双鱼纹。冰冷的鎏金戒圈紧贴着她的无名指，那微弱的荧光纹路，如同黑暗中悄然睁开的、窥视一切的眼睛。
风暴，并未因她逃出洞窟而停歇。相反，它正以更汹涌的姿态，从敦煌这片古老的土地，无声地卷向千里之外那个霓虹璀璨的港口。而这对突然显现的双鱼，就是这场风暴……即将登陆的坐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