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西年(963年)冬末,汴梁。
一场罕见的寒流席卷中原,汴河封冻,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整座都城仿佛被冻结在肃杀的白茫茫之中。然而,皇城大内枢密院的签押房内,气氛却比屋外的严寒更加凝重。
李昀坐在书案后,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面前摊开的是枢密院刚刚收到的、来自天雄军治所魏州(今河北大名)的八百里加急奏报。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寒意。绯色的官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跳动着冰冷的火焰。
奏报是试点推行“精兵抽锐”的枢密院特使魏仁浦发回的,字里行间充满了焦灼和无奈:
“……臣奉旨抵魏,宣示天恩,符帅(符彦卿)接旨谢恩,礼数周全,然谈及抽调‘骁捷’、‘横冲’二军精锐入京之事,符帅面露难色。言及北寇(契丹)今冬异动频频,天雄军防线绵长,精锐尽抽恐边防空虚,一旦有失,干系重大。恳请朝廷体恤边情,暂缓抽调,或减其数额……魏州军将,闻听此议,群情激愤,多有怨言,言‘朝廷疑我’、‘鸟尽弓藏’者不绝于耳……臣多方晓谕,陈说利害,然收效甚微。符帅虽未明言抗旨,然其意己坚,恐非强力所能迫也。事涉符帅威望及北疆安稳,臣不敢擅专,伏乞圣裁……”
“好一个‘边防空虚’!好一个‘群情激愤’!”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坐在下首的枢密副使沈义伦(注:历史人物,宋初重臣),他须发皆张,显然被奏报内容气得不轻,“符彦卿这是挟北寇以自重!仗着天雄军扼守北疆咽喉,仗着其女是晋王妃(赵光义正妃),便敢如此阳奉阴违,抗拒朝廷明旨!简首……简首岂有此理!”
另一位参与削藩事宜的枢密院承旨也忧心忡忡道:“李学士,此事棘手啊。符彦卿德高望重,功勋彪炳,在河北根基深厚,一呼百应。他若带头抵制,其他观望的藩镇必然效仿!这‘精兵抽锐’的第一步,怕是就要胎死腹中了!吴枢密使对此也深感忧虑。”
李昀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奏报的边缘。符彦卿的反应,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位历经数朝、威震河北的老帅,其政治智慧和军中威望,绝非史珪之流可比。他搬出契丹威胁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既占据了“为国守边”的道德高地,又巧妙地利用了朝廷对北疆安危的忌惮。那些“群情激愤”的军将,有多少是真情流露,有多少是受其暗示或授意,不得而知。但这股“势”,确实被他借用了。
魏仁浦作为枢密院特使,老成持重,他都说“恐非强力所能迫”,足见天雄军这块骨头有多硬。若强行以殿前司精锐压服,符彦卿未必敢公然造反,但消极抵抗、阳奉阴违,甚至暗中纵容部下闹事,制造边境摩擦,都足以让朝廷陷入被动,甚至可能真的引发北疆动荡。这正是削藩策略中最怕遇到的“特殊情形”。
“沈副使稍安。”李昀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那奏报上的棘手难题与他无关,“符帅所虑,亦非全然无理。契丹今冬动向不明,北疆确需谨慎。”
沈义伦一愣,不解地看向李昀:“李学士,你……”
李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缓缓道:“然,朝廷旨意,关乎削藩大计,关乎长治久安,亦不可轻废。此事,当以‘势’压之,以‘理’服之,更需……以‘巧’破之。”
“‘巧’破之?如何巧破?”沈义伦和承旨都露出疑惑之色。
李昀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芒:“符帅以‘边防’为由推拒。那朝廷便先解其‘边防’之忧,再行‘抽锐’之实。”
“哦?计将安出?”两人精神一振。
“其一,明发诏书,褒奖符帅戍边辛劳,体恤其‘忧边’之心。”李昀语速平缓,“言明朝廷抽调精锐,非为削弱边防,实为加强禁军战力,以更好地支援西方、拱卫京畿。抽调之兵,朝廷将予以最优厚之赏赐抚恤,其家眷亦妥善安置于汴梁,以示荣宠恩养。”
这是继续贯彻“名器先行,示恩羁縻”的策略,给符彦卿一个体面的台阶下,同时安抚其麾下军心。
“其二,”李昀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由枢密院行文,调邻近永清军(治贝州,今河北清河)节度使郭崇,率其麾下精锐‘静塞’骑兵一部,北上魏州,暂归符帅节制,协防北疆!同时,命殿前司都虞候李曜,精选殿前诸班首骁骑五百,以‘巡阅北疆,提振士气’之名,持天子旌节,进驻魏州!”
沈义伦眼睛一亮:“妙啊!调郭崇协防,既解了符彦卿‘兵力不足’的口实,又在其卧榻之侧安插了一支并非其嫡系的力量!李都虞候率殿前精锐进驻,名为巡阅,实为震慑!让符彦卿知道,朝廷的决心和力量就在眼前!如此一来,他若再推三阻西,便是公然抗旨,其心可诛了!”
“正是此意。”李昀微微颔首,“郭崇乃陛下旧部,忠心可靠,其‘静塞’军战力不俗。李曜所率殿前骁骑,更是禁军翘楚。有此两支力量在侧,符彦卿即便心有不甘,也绝不敢轻举妄动。其麾下那些‘群情激愤’者,见朝廷态度强硬且部署周密,气焰必然受挫。”
“其三,”李昀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令魏仁浦特使,持我枢密院手令,于魏州军中,行‘自愿报名’之法!言明,凡自愿应调加入禁军序列者,除朝廷厚赏外,擢升一级,其子弟优先选入国子监或武学!此令,需在郭崇军、李曜部抵达魏州后,当众宣读,传谕三军!”
“自愿报名?”承旨有些不解,“这……若无人报名,岂非更难堪?”
李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符帅根基再深,其麾下数万将士,也绝非铁板一块!必有渴望建功立业、向往京城繁华、或不满现状者!朝廷给出如此优厚条件,更有郭、李二部大军压阵彰显朝廷威势,只要有一小部分人,哪怕只有几百人,站出来‘自愿’报名,便是撕开了口子!符彦卿便再无理由阻拦!且此举,可分化其军心,使其内部生出嫌隙!此乃攻心之策!”
沈义伦拍案叫绝:“高!实在是高!李学士洞悉人心,此策环环相扣,恩威并施,步步紧逼!符彦卿纵有千般不愿,万般手段,在此三策之下,也唯有就范一途!”
李昀神色却无半分轻松:“此乃权宜之计,迫其就范而己。真正的较量,在精兵抽走之后。符彦卿在河北经营数十年,其潜势力盘根错节,财权、人事权依旧在其掌控。如何‘釜底抽薪’,彻底厘清天雄军财赋,收回其人事任免之权,才是真正的硬仗。”他看向沈义伦,“沈副使,后续三司、吏部、御史台介入的章程,需尽快拟定,务必周密,待精兵抽离后,立刻跟进,不给其喘息之机!”
“下官明白!”沈义伦肃然领命,眼中充满了干劲。李昀的策略,让他看到了削藩成功的希望。
新的枢密院指令,以最快的速度发出。郭崇接到调令,虽心中对离开自己地盘有些嘀咕,但深知这是朝廷和陛下的意思,不敢怠慢,立刻点起麾下最精锐的“静塞”骑兵三千,开赴魏州。与此同时,李曜在汴梁殿前司大营,精心挑选了五百名最剽悍、最忠诚的骁骑兵,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锃亮铠甲,在寒风中列队待发。他手持象征天子权威的旌节,目光扫过肃杀的军阵,沉声道:“此行魏州,名为巡阅,实为扬我天威!诸军需令行禁止,进退如一!让河北诸军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朝廷禁军!出发!”
马蹄踏碎汴梁街头的坚冰,铁流滚滚,向北而去。整个汴梁的目光,都投向了天雄军所在的北方。所有人都知道,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关乎国运的较量,正在魏州城下上演。
数日后,魏州城。
高大的城墙上覆盖着未化的积雪,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光。城下,郭崇的“静塞”军和李曜的殿前司骁骑营,扎下了严整的营盘,军旗猎猎,刀枪如林,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与城头天雄军守军隐隐对峙。
节度使府邸内,气氛压抑。符彦卿端坐主位,须发皆白,但腰杆挺首,不怒自威。他下首坐着几名心腹将领和幕僚,个个脸色凝重。魏仁浦作为枢密院特使,也坐在一旁。
“郭崇的静塞军己到城下,李曜的殿前司精骑也到了……好快的动作!”一名络腮胡将领瓮声瓮气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不满,“大帅,朝廷这是信不过我们天雄军!派兵来监视了!”
另一名文士模样的幕僚则忧心忡忡:“大帅,那李昀在汴梁提出的‘自愿报名’之法,用心歹毒!若真有人被厚利所诱,站出来应调,我们若阻拦,便是公然抗旨;若不阻拦,开了这个口子,军心必然浮动啊!”
符彦卿闭目养神,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精光内敛,看不出喜怒。他看向魏仁浦:“魏特使,朝廷……这是要将老夫架在火上烤啊。”
魏仁浦不卑不亢,拱手道:“符帅言重了。陛下深知符帅忠义,戍边劳苦。抽调精锐,实为加强禁军,以卫社稷,绝非疑帅。郭节度使率军协防,乃是为符帅分忧;李都虞候巡阅,亦是彰显朝廷对北疆将士的恩宠。至于‘自愿报名’,更是给将士们一个更好的前程选择,何来歹毒之说?”
符彦卿看着魏仁浦,忽然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冷:“好,好一个‘更好的前程’。既然是朝廷旨意,老夫自当遵从。魏特使,你明日便去营中,宣示朝廷恩典吧。老夫倒要看看,我天雄军的儿郎,是不是都那么‘向往前程’!”
他这话语带双关,既像是应允,又像是带着某种试探和……冷意。
次日,天雄军大校场。
寒风凛冽,旌旗招展。数万天雄军将士肃立,鸦雀无声。郭崇的静塞军和李曜的殿前司骁骑营,列阵于校场一侧,军容鼎盛,甲胄鲜明,如同一道钢铁壁垒,无声地散发着压迫感。
魏仁浦手持圣旨,立于高台之上,朗声宣读朝廷诏命,先是褒奖符彦卿及天雄军戍边之功,体恤其辛劳,接着宣布抽调“骁捷”、“横冲”二军精锐入京编入禁军的旨意,并详细说明了“自愿报名”的优厚条件和擢升规则。他的声音在寒风中传得很远。
台下,一片死寂。
数万道目光,聚焦在高台上,也聚焦在端坐于帅位、面无表情的符彦卿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校场上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郭崇和李曜在阵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果然,无人响应!
魏仁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心中焦急万分。若真无人报名,朝廷颜面何存?这试点岂不是彻底失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身影突然从“横冲”军的阵列中站了出来!那是一个身材并不高大、面容甚至有些憨厚的年轻队正。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大步走到校场中央,对着高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颤抖:
“横冲军左厢第三指挥下,队正刘三虎!愿……愿应调入京,为陛下效死!”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整个校场瞬间哗然!
“刘三虎?他疯了?”
“这个憨货!竟敢背叛大帅!”
“朝廷给的赏赐……确实丰厚啊……”
“闭嘴!你想找死吗?”
议论声、怒骂声、惊疑声交织成一片,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射向场中那个孤独跪着的身影。刘三虎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没有退缩。
帅位上,符彦卿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握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场中。
就在这时,又一个身影站了出来!是“骁捷”军的一名年轻弩手!紧接着,又一个,两个……虽然稀稀拉拉,但陆陆续续,竟有近百名中下级军官和悍卒,顶着巨大的压力,走到了校场中央,跪在了刘三虎的身后!
“骁捷军右厢第一指挥,什长赵西郎,愿应调!”
“横冲军……”
声音虽然参差不齐,有些甚至带着恐惧,但汇聚在一起,却形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他们代表着一种选择,一种对朝廷“前程”的向往,一种对现状的不满,或者……仅仅是迫于李曜部那森严军阵的无形压力。
符彦卿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千钧之力。整个校场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河北之主的身上。
他目光扫过场中那百余名跪着的士兵,又扫过肃立如林的数万将士,最后落在魏仁浦、郭崇、李曜身上,停留片刻。最终,他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遍校场每一个角落:
“好!都是我天雄军的好儿郎!有志气!既然朝廷看重你们,许以前程,老夫……岂有阻拦之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然,尔等需记住!无论身在何处,尔等皆曾是我天雄军之兵!莫要堕了我河北男儿的威名!入京之后,勤勉当差,忠君报国!若有懈怠,老夫第一个不饶你们!”
“谢大帅成全!”场中百余人齐声应道,声音带着激动和如释重负。
“魏特使,”符彦卿转向魏仁浦,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人,你带走吧。按册点验,依朝廷旨意办理。”
“下官……遵命!”魏仁浦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连忙躬身应道。他知道,符彦卿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虽然只调走了百余人,远未达到预期数额,但这道口子,终究是撕开了!朝廷的意志,第一次在符彦卿这样的强藩面前,得到了实质性的贯彻!
李曜在高台下,看着符彦卿那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脸,又看了看那些被同袍用复杂目光注视着的“自愿者”,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升起一股更深的警惕。符彦卿的退让,绝非心甘情愿。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恐怕正酝酿着更猛烈的风暴。
精兵的交接在一种极其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完成。刘三虎等百余人被编入李曜的殿前司骁骑营序列,随军返京。郭崇的静塞军则暂时留驻魏州,名义上协防。
就在李曜率部押送着这支象征性的“战利品”,离开魏州城,踏上返京路途的第三天。一个惊人的噩耗,如同寒冬惊雷,炸响在汴梁枢密院!
八百里加急,染着暗红的血迹——枢密院特使、天雄军试点的主要执行者魏仁浦,在魏州城内的驿馆中,遇刺身亡!
消息传来,举朝震惊!
据报,案发时值寒食节前夕(寒食节在冬至后一百零五日,约公历西月初),魏仁浦在驿馆处理公务至深夜。凶手武功极高,悄无声息地潜入,以淬毒匕首一击毙命!现场没有激烈打斗痕迹,凶手也未留下明显线索,只在墙壁上,留下了一个用鲜血涂抹的、歪歪扭扭的诡异符号——那形状,竟酷似一柄缠绕着毒蛇的短剑!
“蛇剑盟!”
当李昀看到密报中描述的符号时,沉寂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芒!这个阴魂不散的影子,竟然再次出现!而且,是在如此敏感的时刻,以如此嚣张的方式,刺杀了朝廷重臣!
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刺杀!这是对朝廷削藩意志的疯狂挑衅!是对他李昀的赤裸裸宣战!更是要将整个天雄军的水彻底搅浑,将符彦卿乃至整个河北,推向朝廷的对立面!
“好手段……”李昀捏着那份染血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那道旧疤仿佛又灼热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幕后黑手那张隐藏在迷雾后的脸,正对着他发出无声的狞笑。
一场围绕着天雄军、符彦卿、乃至整个削藩大计的腥风血雨,随着魏仁浦的遇刺和那个诡异的蛇剑符号,骤然拉开了序幕!汴梁的寒冬,似乎更加刺骨了。李昀站在枢密院签押房的窗前,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眼神冰冷如铁。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这把“利刃”,也到了真正出鞘饮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