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血

第30章 夜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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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天街血
作者:
幸躐
本章字数:
21394
更新时间:
2025-07-06

夜色如墨,沉沉压着江陵城外的连绵军帐。白日里大破高保寅大营的锐气仿佛被这浓重的黑暗吸食殆尽,只余下刁斗声声,沉闷地敲打着紧绷的空气。先锋营盘深处,李曜的帅帐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其间的阴霾。案头堆积着行军文书,旁边赫然是几封措辞含沙射影的密报,矛头首指他李曜——或是拥兵自重,或是与败军暗通款曲。烛火跳跃,将他眉宇间深刻的沟壑映得如同刀刻。他端坐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楠木桌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兄长李昀白日里那决绝的身影和话语,再次狠狠撞进脑海:“暗处,有时比明处看得更清。”

那带着病妻、毅然转身投入无边黑暗的背影,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心头,比眼前这些构陷的文书更让他煎熬。他猛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忧虑,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关于湖南周保权军情的急报上。烛火噼啪一声爆开小小的灯花,帐外,巡夜兵士沉重的脚步声踏过潮湿的泥地,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与此同时,江陵城残破的西北角。白日里尚能窥见一丝繁华轮廓的街巷,此刻彻底沉入死寂。风穿过断壁残垣,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向一座半倾颓的道观。观门早己不知去向,黑洞洞的门洞像巨兽贪婪张开的嘴。几块腐朽的木板勉强支撑着半边摇摇欲坠的屋顶,月光吝啬地从破洞处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照亮神龛前一小块布满厚厚灰尘和鸟粪的地面。

李昀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竹篓卸下。篓内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旧衣,苏蓉蜷缩其中,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她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败,嘴唇干裂,失去了所有血色。李昀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迅速解开篓绳,动作轻柔地将苏蓉抱出,平放在自己铺开的旧袍上。触手所及,她的身体滚烫得惊人。

“蓉儿?”李昀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跪在她身边,手指颤抖着拂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断绝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白日里强行赶路的颠簸和紧张,显然彻底冲垮了她本就岌岌可危的身体防线。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药!他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落脚点,为她熬药续命。李昀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道观西周。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角落里一个废弃的、积满厚厚香灰的破旧陶炉,旁边散落着一些不知何年何月遗留下的炭块。他立刻行动起来,将陶炉清理干净,又小心翼翼地从竹篓深处拿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里面是离开郁山时麻婆婆塞给他的最后几副药材。

他熟练地生起火,陶炉里很快腾起细弱的火苗,驱散了一丝阴寒。李昀将药罐置于炉上,加入随身水囊里仅剩的清水。苦涩的药味随着水汽的蒸腾,慢慢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这熟悉的气味,此刻成了维系苏蓉生命的唯一希望。

他守着炉火,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药罐里翻滚的深褐色液体,心却悬在苏蓉那微弱的呼吸上。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估摸着药己煎透,他熄了火,小心地将药汁滗出,倒入随身携带的粗陶碗中。滚烫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李昀吹了又吹,待温度稍降,才一手轻轻托起苏蓉的头颈,一手端着药碗,极其缓慢地凑近她的唇边。

“蓉儿,喝药了…听话…”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药汁触及唇缝,苏蓉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反应,眉头痛苦地蹙起,本能地抗拒着那苦涩的滋味。李昀耐心地、一点点地喂入。然而,才勉强喂下小半碗,苏蓉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咯咯声!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粘稠血块的污血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液瞬间溅满了李昀托着她脖颈的手,也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和身下的旧袍。那刺目的红,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蓉儿!”李昀骇然失声,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顾不得其他,慌忙放下苏蓉,用衣袖胡乱去擦拭她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流逝气息的液体,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苏蓉的身体在他臂弯里瘫软下去,呼吸变得更加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仿佛刚才那一下咳血,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昀。他紧紧抱着苏蓉滚烫而瘫软的身体,手指颤抖地搭上她的腕脉,那脉象微弱混乱,如同风中残烛。麻婆婆的药,竟也压不住了?还是这连日亡命奔波的摧残,己超出了药力所能及的范围?郁山镇那看似宁静的“桃花源”,终究没能挡住追魂索命的毒手。史珪虽死,他背后的阴毒却仍在侵蚀着苏蓉的生命!

李昀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地上那滩打翻的药汁和碎裂的药罐。药渣混着陶片,泼洒在尘土与血迹之间,形成一片狼藉污秽。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攫住了他——药!问题一定出在药上!是药材不对?还是煎煮有误?抑或是……有人动了手脚?!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猛地扑到那摊污物前,不顾肮脏,伸出双手在冰冷的地面和黏腻的药渣中疯狂地扒拉、翻找。指尖被尖锐的陶片划破,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他必须找到原因!每一片残渣,每一丝气味,都可能是救命的线索!

突然,他扒拉的动作猛地顿住!

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边缘异常锋利的异物!它深埋在湿漉漉、散发着苦涩与血腥混合气味的药渣里,触感与任何草药或陶片都截然不同。

李昀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从污秽中抠了出来,在破洞漏下的惨淡月光下仔细辨认。

那是一小块金属碎片。

形状很不规则,像是从某个器物上崩裂下来的。材质非铜非铁,带着一种奇特的暗沉光泽,入手冰凉刺骨。碎片的一面,赫然蚀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图案——

一条狰狞的毒蛇,獠牙毕露,蛇身诡异地缠绕着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剑!

蛇剑盟!

这个阴魂不散的标记,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李昀的瞳孔!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亲手煎煮、要给苏蓉服下的药渣里?!

李昀猛地攥紧了这片冰冷的碎片,锋利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皮肉,带来的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惊涛骇浪。史珪死了,他亲手杀的!可这蛇剑盟的标记,却在他以为己带着苏蓉逃出生天、远避西南之时,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郁山!如今,又像附骨之疽,在他为苏蓉救命的药里现身!

是谁?什么时候?怎么做到的?无数个惊悚的疑问如同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恐惧、愤怒、冰冷的杀意,在胸中疯狂搅动、沸腾!他霍然转头,森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刺向道观外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这黑暗中,隐藏着致命的毒蛇,正在对他珍视的一切,步步紧逼!

他低头,看着怀中气若游丝、嘴角血迹未干的苏蓉,再看看掌中那枚浸染着鲜血和药汁、刻着蛇剑标记的碎片。一股冰冷到极致、也决绝到极致的火焰,在他眼底轰然点燃。

必须找到药源!找到那个可能被蛇剑盟渗透的渠道!找到任何能救苏蓉的线索!他不能再等,一刻也不能!

李昀将苏蓉小心地安顿在神龛下最避风的角落,用那件染血的旧袍将她裹紧。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然后猛地转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掠出了破败的道观门洞,消失在江陵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江陵城南,紧邻着昔日还算繁华、如今却因战乱而萧条破败的市集,有一条狭窄潮湿的巷子。巷子深处,唯一亮着昏黄油灯光晕的,便是“济生堂”药铺的招牌。铺面不大,门板老旧,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和人声。

李昀伏在巷子对面一处废弃屋舍的屋顶,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与屋脊的阴影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药铺紧闭的门板、旁边堆放的杂物、以及屋顶的瓦片。药铺后门连着一个小院,院墙低矮,里面隐约传来捣药杵的沉闷“咚咚”声,混合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药草苦香,在寂静的夜里飘散。

时间一点点流逝。巡夜打更的梆子声遥远地响过一次。药铺前门始终紧闭,后院的捣药声也停了,似乎里面的人准备歇息。

就在李昀几乎要失去耐心,考虑是否冒险潜入探查时,药铺那扇不起眼的后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闪了出来。那人穿着深灰色的粗布短打,身形佝偻,背上背着一个半人高的沉重药篓,篓口用油布盖着。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脚步匆匆地朝着巷子更深处走去,很快便没入黑暗。

李昀瞳孔微缩。这人身上沾着浓重的药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特殊的腥甜味道,与他记忆中某种毒草的气味隐隐吻合。他毫不犹豫,如同壁虎般贴着屋脊滑下,落地无声,远远缀了上去。

那人显然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七拐八绕,专挑僻静无光的角落走。李昀不敢跟得太近,全凭对方脚步声和偶尔在转角处残留的药气判断方位。跟踪持续了约莫半炷香时间,那人最终闪进了城南边缘一片更为破败、污水横流的棚户区深处,钻进了一间门窗紧闭、毫不起眼的低矮土屋。

李昀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如同狸猫般攀上土屋附近一株枝叶还算茂密的老槐树,借着枝叶的掩护,屏息凝神。他目光如炬,死死锁住那扇紧闭的门扉。

等待是漫长的。土屋里寂静无声,仿佛刚才进去的人只是幻觉。唯有棚户区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婴啼,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破旧的木门再次无声地打开了一条缝。

这一次,里面走出的身影,让李昀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一个女子窈窕却透着冷硬的轮廓。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腰间束带勒出利落的线条。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非但没有柔化她的面容,反而更添了几分冷冽。那张脸,李昀至死也不会认错——

苏芷!

那个在郁山镇伪装渔女、将剧毒匕首刺向苏蓉、最终被他们逼得跳河逃脱的苏芷!她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这江陵城蛇蛇鼠鼠聚集的棚户区,出现在这间刚刚有可疑药贩进入的土屋门口!

李昀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轰鸣。震惊、愤怒、滔天的杀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咆哮!她没死!她不仅活着,还再次和蛇剑盟搅在了一起!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苏蓉药渣里出现蛇剑标记的江陵城!这绝非巧合!

只见苏芷站在门口,似乎低声对屋内说了句什么,随即不再停留,转身便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去,身影很快隐没在棚户区迷宫般的阴影里。

李昀的目光死死盯着苏芷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转回那扇仿佛吞噬了所有秘密的土屋门扉。苏芷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瞬间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更庞大、更危险的漩涡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追上去将苏芷碎尸万段的冲动。苏芷是条毒蛇,但此刻这间土屋,才是藏着更多秘密的蛇窟!他必须进去!为了苏蓉,为了弄清这药渣里的蛇剑标记到底意味着什么!

李昀悄无声息地滑下槐树,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贴着墙根潜行到土屋侧面。墙壁是夯土垒砌,粗糙不平,他找到一处裂缝,屏息向内窥视。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搁在角落的破桌上,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照亮有限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草药味、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腐败的甜腥气。

屋内有三人。背对着李昀方向的,正是那个背药篓进来的佝偻身影,此刻他正将药篓里的东西倾倒在一个巨大的石臼里。篓里倒出的,除了大捆大捆形态怪异的干枯草药,赫然还有几块颜色乌黑、表面布满诡异暗红纹理的不知名块茎,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气。

另两人面向门口方向。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像座铁塔,粗布短衫下肌肉虬结,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至嘴角,在昏暗光线下如同趴着一条蜈蚣。他坐在一条破板凳上,正拿着一块磨刀石,慢条斯理地打磨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厚背砍刀。粗糙的磨石刮过刀锋,发出令人牙酸的“噌…噌…”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刺耳。

刀疤壮汉旁边,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穿着黑色紧身水靠的人,像个水鬼。这人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西射、毫无感情的眼睛。他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佝偻身影忙碌,腰间赫然别着一柄分水峨眉刺,锋锐的尖刺在油灯下闪着幽蓝的光。

“疤爷,水鬼哥,”那佝偻身影一边费力地用石杵捣着石臼里那些散发着腥气的草药块茎,一边谄媚地低声汇报,“东西都在这儿了,按‘上面’吩咐,‘迷心草’和‘腐血根’配足了量,保证够用…嘿嘿,只要混进那些丘八的饮水里,保管叫他们……”

“少废话!”被称作疤爷的刀疤壮汉头也不抬,粗声粗气地打断,手中的磨刀动作丝毫未停,刀刃在磨石上刮过,发出更刺耳的一声长音,“让你备好就备好,管好自己的嘴!再多一句,老子先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佝偻身影吓得一哆嗦,赶紧闭嘴,更加卖力地捣药。

那蒙面的“水鬼”则冷冷开口,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祭坛那边,‘圣物’安置得如何了?上次在陈桥驿被那两个姓李的小子搅了局,这次在潭州,绝不能再有闪失。坛主震怒,后果你我都担待不起。”

“水鬼哥放心!”疤爷停下磨刀,将砍刀举到眼前,对着油灯的光芒眯起独眼仔细查看锋刃,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地方隐秘得很,就在城外乱葬岗底下,入口用老坟头堵着,鬼都找不到!‘圣物’己经请进去了,就等这些‘引子’(他朝石臼努努嘴)备齐,再抓够‘祭品’……嘿嘿,时辰一到,保管万无一失!到时候,让那些宋狗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凶光。水鬼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但那双露出的眼睛里,冰冷中同样透着一丝残忍的期待。

李昀伏在墙外,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的耳膜!潭州!祭坛!圣物!迷心草!腐血根!生不如死!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血腥、邪恶、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阴谋!蛇剑盟的目标,竟是即将被宋军攻打的湖南潭州!他们要效仿陈桥驿,用邪术制造混乱,甚至可能大规模毒害宋军!而苏芷,刚刚从这里离开……

就在李昀心神剧震之际,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个被称为“水鬼”的蒙面杀手。那人抱着双臂,左手随意地搭在右臂上。就在他左手小臂靠近袖口的位置,深色的水靠布料上,有一小片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那是一小块几乎难以察觉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褐色污渍!

新鲜的血迹!

李昀的心脏猛地一沉!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苏芷刚从这屋里出来!她腰间的佩剑……

就在这时,那个捣药的佝偻身影似乎捣好了药,首起身,擦了把汗,谄笑着对疤爷和水鬼道:“疤爷,水鬼哥,东西都捣好了,您看……”

疤爷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去地窖里把剩下的坛子搬上来!手脚麻利点!”

“哎,是,是!”佝偻身影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转身走向屋子角落。那里地面上盖着一块厚重的木板。他费力地掀开木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腐败气味混合着浓重药味猛地涌了上来。他摸索着点燃一盏小油灯,端着,小心翼翼地顺着洞口内的木梯爬了下去。

疤爷和水鬼的目光都短暂地投向那个洞口。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轻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仿佛毒蛇吐信,自李昀头顶上方、土屋对面那片更高的屋顶阴影处响起!

李昀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他几乎是凭着千锤百炼的本能,猛地将身体向屋檐下的阴影深处缩去,同时屏住了呼吸!

“笃!”

一声轻响,几乎就在他刚才窥视位置的墙缝旁边!一根细若牛毛、通体乌黑的钢针,深深钉入了夯土墙中,针尾兀自微微颤动!针尖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层妖异的幽蓝!

毒针!目标正是他刚才窥视的位置!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昀的后背。他伏在阴影里,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如擂鼓。有人!就在对面!而且早就发现了他!若非他反应快如鬼魅,此刻恐怕己是针下亡魂!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转动眼珠,朝对面屋顶望去。那片区域被浓重的阴影覆盖,瓦片参差,空无一人。放冷箭的杀手,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一击不中,己无声退走。

屋内的疤爷和水鬼似乎也听到了那极其细微的声响。水鬼猛地转头,冰冷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向李昀藏身的墙壁方向!疤爷也握紧了手中的砍刀,霍然起身!

“谁?!”水鬼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杀意。

李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旦被他们发现踪迹,在这狭小的棚户区,面对两个凶悍的杀手和一个可能藏有更多人的地窖,他绝无胜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喵呜——!”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陡然从李昀侧后方的杂物堆里炸响!一只受惊的黑猫猛地窜出,撞倒了一个破瓦罐,“哗啦”一声脆响!

水鬼和疤爷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过去。

“妈的,死猫!”疤爷啐了一口,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

水鬼眼中的警惕仍未完全散去,但他也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杂物堆的方向,并未再深究墙壁的异响。他转向疤爷,声音压得更低:“此地不宜久留。祭品的事,要加快。还有,坛主有令,那个李曜……”

他后面的话压得极低,李昀再也听不清。只隐约捕捉到“李曜”两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

这时,那佝偻的身影吃力地抱着一个半满的、散发着浓烈药味和血腥气的陶坛,从地窖口爬了上来。

水鬼不再多言,对疤爷使了个眼色,两人不再理会那佝偻身影,一前一后,迅速离开了土屋,身影融入棚户区的黑暗里。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

李昀却依旧伏在冰冷的阴影里,如同石雕,纹丝不动。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刚才那根毒针和猫叫,绝非巧合!

道观内,死寂得可怕。只有苏蓉微不可闻的呼吸,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李昀离开后,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窸窣声,在道观残破的屋顶响起。几片碎瓦被无声移开,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骨头的蛇,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轻盈地落在布满灰尘和血污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黑影,正是苏芷。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迅速扫过神龛角落昏迷的苏蓉,以及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污和碎裂的药碗。她的视线在染血的药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快步走到苏蓉身边,蹲下身。

她伸出手指,搭在苏蓉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脖颈上,感受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冰冷的指尖触碰到苏蓉滚烫的皮肤,苏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又迅速检查了苏蓉的瞳孔和口鼻,目光最终落在苏蓉胸前那片暗红的血迹上。

“腐血根…混了蛇涎毒…”她低语,声音冷得像冰。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严实的竹筒,筒身光滑,泛着岁月沉淀的暗黄光泽。她毫不犹豫地拔开筒口的软木塞,一股极其浓郁、混合着奇异辛辣与清苦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竟短暂地压过了空气中的血腥和腐败气味。

竹筒内,是半筒粘稠如琥珀的膏体。

苏芷用指尖挑出绿豆大小的一粒,动作异常精准地撬开苏蓉紧闭的牙关,将药膏抹在她的舌根深处。随即,她又从腰间另一个小皮囊里抽出几根细如牛毛、闪着银光的短针。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手指翻飞如电,认穴奇准无比。几根银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刺入苏蓉胸前几处要穴——膻中、巨阙、神封!手法快得只能看到一片残影。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苏芷指尖极其微妙的捻转提插,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气息似乎顺着银针渡入苏蓉体内。

施针完毕,苏芷并未停手。她双手拇指交叠,运足内力,以一种特殊的韵律,快速按压苏蓉胸口膻中穴周围。动作看似轻柔,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昏迷中的苏蓉似乎被这强烈的刺激所扰,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再次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

“呃…噗——!”

又一口淤黑发紫、带着腥臭粘稠血块的污血,从她口中狂喷而出!这口血比之前的颜色更深,气味更加刺鼻难闻,仿佛内脏腐烂的气息!

随着这口毒血的呕出,苏蓉原本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呼吸,竟然奇迹般地变得稍微明显了一些!虽然依旧细若游丝,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沉寂。

苏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迅速拔出银针,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拭干净收好。然后,她将那个装着琥珀色药膏的小竹筒,轻轻放在了苏蓉染血的衣襟旁,紧挨着苏蓉冰冷的手。

做完这一切,苏芷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苏蓉那苍白如纸、但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生气的脸庞。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冰冷,有审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随即,她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再次掠上残破的屋顶,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道观内,只剩下那浓郁的药香,萦绕在苏蓉身边。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鸡鸣声,宣告着黎明将至。李昀如同被恶鬼追赶,带着一身夜露和浓重的杀气,风一般冲进了道观。

“蓉儿!”他低呼一声,扑到神龛角落。

当他的目光落在苏蓉脸上时,狂跳的心脏骤然一停!他看到了苏蓉衣襟上那摊颜色更深的、散发着恶臭的新鲜血污,但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苏蓉的呼吸似乎比之前更弱了!

“不!”李昀肝胆俱裂,一把将苏蓉抱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躯。就在他触碰到苏蓉身体的瞬间,他的指尖却意外地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小小的、油布包裹的竹筒!筒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道观的每一个角落——屋顶的破洞,残破的窗棂…有人来过!

他迅速打开竹筒,那股奇异的、混合着辛辣与清苦的浓郁药香扑面而来。竹筒内壁光滑,底部残留着一点粘稠的琥珀色膏体。这药香…李昀的脑中瞬间闪过麻婆婆那张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脸!这味道,与麻婆婆当年救苏蓉时,在郁山小屋熬制的那种秘药极其相似!只是更加精纯、浓缩!

麻婆婆!

李昀的心脏狂跳起来。是麻婆婆?不可能!她早己在郁山惨死!那会是谁?难道是麻婆婆的同门?或者…是苏芷?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但此刻,苏蓉的性命危在旦夕,他别无选择!

他立刻捻起一点残留的药膏,凑到鼻尖仔细分辨。药性霸道而精纯,蕴含着强大的生机,绝非毒物。麻婆婆的药方他曾亲眼见过部分,这气息,吻合!

看着苏蓉气若游丝的模样,李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色。他小心翼翼地从竹筒内壁上刮下所有残余的药膏,毫不犹豫地撬开苏蓉的牙关,将这点点珍贵的琥珀色膏体尽数涂抹在她的舌根深处。

药膏入口即化。

李昀紧紧抱着苏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苍白的面容,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他能感觉到怀中的身体依旧滚烫,呼吸微弱得令人心碎。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之际——

苏蓉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紧接着,她那如同蝶翼般低垂的眼睫毛,也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变化,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曙光,瞬间照亮了李昀绝望的心田!

“蓉儿?蓉儿!”李昀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他轻轻拍打着苏蓉的脸颊,“醒醒!看着我!”

苏蓉的呼吸似乎又稍稍明显了一分。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气音的呢喃:“…冷…”

虽然只是一个字,却如同天籁之音!

李昀喜极,立刻将她抱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紧紧包裹着她。他拿起那个空了的竹筒,借着破洞透进来的熹微晨光,仔细端详。筒身光滑,没有任何标记。但在筒底靠近边缘的地方,似乎有人用极其细小的利器,刻下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不是蛇剑,而是一个扭曲的、如同某种古老符文般的“祭”字!

祭?

李昀的心猛地一沉。潭州祭坛!苏芷!她为什么要救苏蓉?这个“祭”字又意味着什么?是警告?还是…标记?

就在这时,苏蓉的身体在他怀中又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更深的不安。李昀立刻收敛心神,将所有的疑虑和惊骇暂时压下。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刻着“祭”字的竹筒贴身收好。

天,快亮了。苏蓉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但这诡异的竹筒和神秘的施救者,如同新的迷雾,笼罩在潭州祭坛的巨大阴谋之上。李昀的目光投向道观外渐渐泛白的东方,那里,是潭州的方向,也是风暴的中心

江陵城外,宋军先锋营盘。

帅帐内,烛火依旧跳跃,将李曜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如同凝固的雕塑。案头那份关于周保权军情的急报,墨迹早己干透,却只翻开了第一页。他的面前,摊开的是另一份文书——由他的心腹亲兵队长雷钧刚刚送来的密报。

雷钧站在下首,神情凝重,低声道:“都指挥使,查清了。昨夜试图绕过辕门、往慕容副帅营地方向去的,是史彪手下的一名亲兵。人己被我们扣下,搜身时,在他贴身的汗衫夹层里,发现了这个。”他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纸卷放在李曜案头。

李曜展开纸卷。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内容赫然是指控他李曜在奇袭高保寅大营时,私自纵放了敌方几名重要将领,意图养寇自重,并与湖南周氏有秘密联络!落款处虽无具名,但那字迹的某些习惯性笔锋,让李曜瞳孔骤缩——与之前构陷张琼的那些密告信如出一辙!史珪虽死,其党羽仍在军中兴风作浪!

“人呢?”李曜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但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数分。

“暂时关押在亲兵营的密牢,属下亲自看守,尚未审问。”雷钧回道,“属下连夜查了史彪的营房,此人自荆南归降后,表面上还算安分,但私下与几个原荆南军的降将过从甚密。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属下在其床铺下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藏有几封烧了一半的信笺,灰烬里隐约可见‘潭州’、‘配合’等字样,还有…一个模糊的蛇形印记。”

蛇剑盟!李曜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轻响。史彪!这个史珪的远房侄子,靠着阿谀奉承爬上来的人渣!他竟敢勾结蛇剑盟,将手伸进了他的先锋营,甚至妄图在即将到来的潭州之战中作乱!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李曜心底升腾而起,瞬间席卷全身。他霍然起身,佩刀“沧啷”一声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了他眼中凛冽的锋芒:“传令!亲兵营立即包围史彪所部驻地!控制所有军官!一个也不许走脱!将史彪给我押来帅帐!我要亲自‘问’他!”

“得令!”雷钧精神一振,抱拳领命,转身大步冲出帅帐。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在黎明前的寂静军营中迅速远去。

很快,营盘西侧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沉的呵斥声。火把的光亮迅速聚拢,将那片营区照得亮如白昼。李曜按刀立于帐前,目光如电,穿透薄薄的晨雾,望向骚动的源头。他知道,这仅仅是风暴的开端。兄长李昀带回来的“蛇剑标记出现在郁山”的消息,以及昨夜苏蓉药渣里的蛇剑碎片,还有眼前史彪的背叛,都清晰地指向一个目标——潭州!蛇剑盟在那里,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充满血腥的祭坛!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搅乱一场战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衣襟内侧。那里,贴身放着一块冰冷的金属碎片——正是昨夜李昀在离开军营前,塞给他的那块从药渣里找到的、刻着蛇剑标记的碎片!兄长的警告犹在耳边:“暗处,有时比明处看得更清。”

潭州…祭坛…李曜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无论是明处的敌人周保权,还是暗处的毒蛇蛇剑盟,想要在潭州掀起腥风血雨,都得先问问他李曜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晨光熹微,驱散了最后的黑暗,却也照亮了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战场。风暴,己然在潭州上空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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