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仿佛一块浸透了冷水的旧棉絮,沉重地覆盖在城市上空。昨夜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着刺骨的湿寒,吸进肺里带着铁锈般的凉意。路边法国梧桐残存的枯黄叶子,被雨水打湿后紧紧贴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踩上去发出粘腻的、令人不适的声响。
南宫家的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一股无形的低气压。东方燕穿着厚实的深灰色羊绒家居服,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财务报表和市场分析图表。她眉头紧锁,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偶尔停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连续几晚在公司处理新业务拓展的棘手问题,睡眠严重不足,眼下的青黑即使在暖色灯光下也清晰可见。昨夜又几乎守着刚从医院回家、依旧虚弱的翎翎,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疲惫。
厨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打破了客厅的沉寂。
“……妈!说了我自己来就行!”是南宫虎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被逼到墙角的烦躁和执拗。
“你自己来?你看看你那手忙脚乱的样子!米放多少水放多少你心里有谱吗?火候能掌握好吗?别回头熬糊了浪费粮食还让孩子吃坏肚子!”司马茜的声音拔高,一如既往的犀利和不信任,穿透力极强。她今天重新穿上了那身质感挺括的深紫色丝绒改良旗袍,颈间的珍珠项链和手腕上的玉镯在厨房顶灯下折射着冰冷的光泽,精心打理的发髻纹丝不乱,仿佛昨日的憔悴从未存在过。她站在灶台边,身体微微前倾,试图夺过南宫虎手中的汤勺。
南宫虎背对着客厅,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皱巴巴的棕色夹克,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露出小半截并不健壮的手臂。他死死攥着汤勺,身体下意识地挡在灶台前,不让母亲靠近那锅正在小火上咕嘟着的白粥。他的背影绷得很紧,肩膀微微耸起,透着一股被逼急了的僵硬。
“我心里有数!医生说了翎翎现在只能吃清淡软烂的!我查过手机了,比例水量都记下了!”他梗着脖子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但那份坚持却异常清晰,“您……您去歇着吧,我能行!”
“你能行?你能行什么?!”司马茜的声音更尖利了,带着被忤逆的怒火,“从小到大,你连个鸡蛋都没好好煎过!现在逞什么能?把孩子交给你,我能放心?让开!”她伸手去推儿子的胳膊。
“妈——!”南宫虎猛地转过身,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因为激动而隐隐跳动。他平时温顺甚至有些懦弱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终于爆发的火焰,混杂着委屈、愤怒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翎翎是我儿子!我……我想学着照顾他!您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试一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最后几乎是在吼,吼完之后,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眼神死死地盯着母亲,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整个空间瞬间凝固了。
司马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错愕。她看着眼前这个一向顺从的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陌生的、近乎悲壮的坚持,一时间竟忘了言语。那套在儿子身上施加了几十年的、名为“为你好”的无形枷锁,似乎第一次被如此激烈地、明确地挣脱开了一道缝隙。
客厅里的东方燕也被这声吼惊动了。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电脑屏幕,投向厨房门口对峙的母子俩。南宫虎涨红的脸、紧握的拳头、以及眼中那份她从未见过的强烈情绪,让她心头一震。一种极其复杂的滋味涌上来——是惊讶?是解气?还是……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短暂的死寂后,司马茜脸上的错愕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愠怒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眼神锐利如刀,在南宫虎脸上狠狠剜过。随即,她猛地收回手,仿佛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了一般,重重地冷哼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被冒犯的冰冷。
“好!好!你行!你有本事!”她连说了两个“好”,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什么名堂来!别指望我替你收拾烂摊子!”说完,她猛地一甩手,带着一身压抑不住的怒火,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愤怒的噔噔声,头也不回地穿过客厅,径首走向自己卧室的方向,“砰”地一声摔上了门。巨大的关门声在房间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客厅里只剩下东方燕敲击键盘的微弱声音,以及厨房里粥锅发出的单调咕嘟声。
南宫虎依旧僵硬地站在灶台前,背对着客厅,肩膀微微垮塌下来,刚才那股爆发的气势仿佛被母亲摔门的声音瞬间抽走了大半。他垂着头,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粒,胸口还在起伏,但握着汤勺的手却有些发抖。那一声摔门,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短暂的勇气之火,留下的是无尽的茫然和后怕。
东方燕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她走到厨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丈夫有些颓丧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南宫虎感到无地自容:“粥快扑出来了。”
南宫虎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掀开锅盖,一股白色的蒸汽夹杂着米香扑面而来。他笨拙地用汤勺搅动着,避免粘锅,动作生疏而僵硬。刚才对母亲吼出的豪言壮语,此刻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我去看看翎翎醒了没。”东方燕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厨房门口。她需要空间,也需要冷静。南宫虎这迟来的“尝试”,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复杂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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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多,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落在翎翎房间的窗台上。房间里开着加湿器,发出轻微的嗡鸣,空气湿润而温暖。翎翎半靠在床头,身上裹着厚厚的珊瑚绒毯子,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精神恹恹的,手里捧着一本图画书,眼神却没什么焦距,只是无意识地翻动着书页。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南宫虎探进头来。他换掉了那件皱巴巴的夹克,穿了件半旧的深蓝色毛衣,头发似乎也用水胡乱扒拉过,但整个人依旧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局促和紧张。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还有一小碟切得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苹果丁。
“翎翎,”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却带着明显的僵硬,“饿了吧?爸爸给你煮了粥,还……还切了点苹果。”他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
翎翎抬起眼皮看了爸爸一眼,又看了看那碗粥,没说话,只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表示没胃口,然后又把头埋进了图画书里。经历了昨晚的争吵和病痛,孩子显得格外安静和疏离。
南宫虎端着托盘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有些发白。他走到床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笨拙地在床沿坐下。床垫微微下陷,翎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往旁边挪了一点点。
这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小刺,扎在南宫虎心上。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这粥……爸爸熬了好久的,很软很烂,医生说你要多吃点,身体才能好得快。”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粥,学着母亲的样子吹了吹,递到儿子嘴边,“来,尝尝?爸爸第一次熬,可能……可能没奶奶熬的好,但……应该能吃。”
翎翎看着递到嘴边的勺子,又抬眼看了看爸爸脸上那混合着期待和忐忑的表情,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张开了小嘴,含住了勺子。
南宫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儿子的反应。
翎翎慢慢地咀嚼着,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咽下去后,才小声说:“……还行。” 声音细细的,没什么力气。
这两个字对南宫虎来说,却如同天籁。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一点,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讨好的笑容:“是吧?爸爸就说能行!再吃一口?”他又舀起一勺,吹得更认真了些。
一碗粥,就在这种沉默而略显笨拙的喂食中,断断续续地吃了下去。南宫虎的动作始终带着小心翼翼的生疏,勺子偶尔会碰到翎翎的嘴角,他立刻紧张地用纸巾去擦。翎翎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地配合着,只是眼神依旧没什么神采,偶尔会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好了,吃完了。”南宫虎放下空碗,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长长舒了口气。他看着儿子依旧苍白的小脸,又看看那碟几乎没动的苹果丁,努力寻找话题:“那个……下午想不想看会儿动画片?或者爸爸给你读故事?”
翎翎摇了摇头,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想看……作业还没写……”他指了指放在书桌一角、己经堆积了几天的课本和练习册,小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忧虑和焦虑。
“作业?”南宫虎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母亲平日对学业的严苛要求。他下意识地想说“等你好了再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着儿子眼中的忧虑,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那……爸爸陪着你写?不会的爸爸教你?”
翎翎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带着一丝不确定:“……爸爸你会吗?”
南宫虎被儿子这首白的疑问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挺了挺胸脯,努力做出可靠的样子:“当……当然会!你爸好歹也是大学毕业!小学的题还能难倒我?”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没底,毕业多年,那些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
他起身把书桌前的椅子搬到床边,又把翎翎的课本和练习册拿过来。翎翎掀开毯子,慢慢地挪到书桌边坐下,小小的身体缩在宽大的椅子里。
南宫虎拉过另一把椅子,紧挨着儿子坐下。他翻开翎翎的数学练习册,上面是今天老师布置的应用题。题目是关于速度和时间的。
“一辆汽车从A地开往B地,如果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驶,则比原计划时间晚到1小时;如果以每小时75公里的速度行驶,则比原计划时间早到1小时。求A、B两地之间的距离……”
南宫虎皱着眉头,努力地读着题目,试图在脑海中构建画面。速度……时间……距离……这些概念像生锈的齿轮,在他脑海里艰难地转动着。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设了原计划时间为T小时,距离为S公里……然后根据“晚到1小时”和“早到1小时”列出方程……
S/60 = T + 1
S/75 = T - 1
嗯……看起来没错。然后……然后怎么解来着?把两个方程相减?还是代入消元?南宫虎的额角开始冒汗。他偷偷瞥了一眼儿子,翎翎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讲解。那眼神里的信任和期待,像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呃……这个,这个题呢……”南宫虎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你看啊,我们设了距离是S,原计划时间是T。那么,用60的速度跑呢,时间就是S除以60,等于T加1,对吧?”他在草稿纸上指着第一个方程。
翎翎点点头,表示理解。
“然后呢,用75的速度跑呢,时间就是S除以75,等于T减1。”他又指向第二个方程。
翎翎又点点头。
“那么,接下来……”南宫虎卡壳了。他盯着两个方程,脑子里一片混乱。相减? (S/60) - (S/75) = (T+1) - (T-1)? 左边通分?公分母是300? S(5-4)/300 = 2? S/300 = 2? S=600?好像……好像出来了?他眼睛一亮,赶紧在草稿纸上写下步骤,然后指着结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喏,你看,这样一算,距离S就是600公里!简单吧?”
翎翎凑过去,看着爸爸草稿纸上有些凌乱的算式,小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指着其中一个步骤:“爸爸,这里……S/60 减去 S/75,通分后为什么是S(5-4)/300?5和4怎么来的?”
“啊?”南宫虎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冷汗“唰”地下来了。他赶紧低头看自己的算式,脑子飞速转动,试图回忆通分的规则。“60和75的公分母是300……300除以60是5,所以S/60等于5S/300?300除以75是4,所以S/75等于4S/300?然后5S/300减去4S/300就是S/300……等于右边的(T+1)-(T-1)=2……所以S/300=2,S=600?”他在心里飞快地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才松了口气,解释道:“对对,60和75的最小公倍数是300嘛,所以S/60就是5S/300,S/75就是4S/300,相减就是S/300,等于2,所以S等于600。明白了吗?”
翎翎盯着草稿纸,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有点绕的过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问:“爸爸……那原计划的时间T是多少呢?”
“啊?T?”南宫虎又懵了。他刚才只顾着解出S,根本没想T。他赶紧拿起笔,把S=600代入第一个方程:600/60 = T + 1 → 10 = T + 1 → T=9小时!他松了口气,赶紧写下来:“你看,代入第一个式子,600除以60是10,等于T加1,所以T就是9小时!”
翎翎看着爸爸手忙脚乱的样子,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珠,看着他写在草稿纸上虽然正确但推导过程略显磕绊的步骤,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那一声“哦”,听不出是明白了,还是别的什么。
南宫虎看着儿子的反应,心里有些没底。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强笑道:“怎么样?不难吧?还有别的题不会吗?”
翎翎默默地翻过一页,指着一道语文题:“这个……词语填空,‘( )流不息’,是‘川’还是‘穿’?”
“这个简单!”南宫虎立刻来了精神,总算遇到一个不用方程的了!“当然是‘川流不息’!‘川’是河流的意思,形容行人车马像流水一样连续不断。‘穿’是动词,穿衣服的穿,放这里不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找回了一点自信。
“哦。”翎翎点点头,在括号里工整地写上了“川”字。
接下来,南宫虎又磕磕绊绊地辅导了几道题。有的他能立刻答上来(比如简单的字词、常识),有的则需要绞尽脑汁回忆,甚至在草稿纸上演算半天,过程难免有些颠三倒西。翎翎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只是在他讲得特别混乱或者卡壳太久时,会小声地提出自己的疑问。南宫虎虽然讲得汗流浃背,但看着儿子在自己磕磕绊绊的讲解下,一题一题地写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满足感和责任感,悄然在他心底滋生。这感觉,和他坐在办公室里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或者在家里习惯性地听从母亲安排时,截然不同。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南宫虎时断时续的讲解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但房间里的气氛却不知不觉地缓和了许多。
辅导完最后一题,翎翎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南宫虎也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他看着儿子略显疲惫的小脸,想起医生说的“减压”和“陪伴”,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作业写完了,要不要……玩一会儿?爸爸陪你搭会儿乐高?” 他想起了之前妻子给儿子买的、被母亲斥为“败家”的那套大型乐高。
翎翎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两颗被擦亮的黑曜石,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不确定:“可是……奶奶说……”
“奶奶那边……爸爸去说。”南宫虎挺了挺胸膛,语气里带着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担当。他站起身,“你等着,爸爸去给你拿!”
他快步走出房间,在客厅储物柜里翻找起来。东方燕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看着丈夫翻出那盒积了薄薄一层灰的乐高,眼神复杂,没有阻止。
南宫虎抱着沉甸甸的乐高盒子回到翎翎房间时,司马茜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门口。她抱着手臂,脸色阴沉,冷冷地看着儿子手里的乐高盒子,那眼神如同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作业写完了?”她的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
“写……写完了,妈。”南宫虎的脚步顿了一下,抱着盒子的手臂紧了紧。
“写完了就躺着休息!病还没好利索,玩什么玩具?费神!”司马茜的目光扫过孙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书再温习一遍!温故而知新!”
翎翎刚刚亮起的眼神瞬间熄灭,小脑袋又耷拉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桌边缘。
南宫虎看着儿子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又看看母亲冰冷的脸,刚才辅导作业时积累的那点微弱的勇气和满足感,在母亲强大的气场面前,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起来。他想起了儿子在医院里苍白脆弱的样子,想起了医生那句“整个家庭系统出了问题”,想起了自己吼出的那句“翎翎是我儿子”……
一股混杂着愤怒、心疼和不甘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他抱着乐高盒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缩,而是抬起头,迎向母亲锐利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妈,医生说了,翎翎现在需要放松心情,需要减压!搭积木……不费神,还能动动手,是……是休息的一种方式!温书……等会儿再说!” 他说完,不再看母亲的反应,抱着乐高盒子,几乎是有些强硬地侧身绕过母亲,走进了房间,把盒子放在翎翎书桌旁的空地上。
“你……!”司马茜被他这近乎顶撞的行为气得脸色发青,胸口剧烈起伏,珍珠项链都跟着晃动。她看着儿子蹲下身,开始拆开乐高包装盒,看着孙子眼中重新燃起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光芒……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厉声呵斥,但最终,那声呵斥却卡在了喉咙里。她想起了孙子在医院里苍白的小脸,想起了医生诊断书上那些冰冷的字眼……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饱含失望、愤怒和某种更深沉复杂情绪的眼睛,狠狠瞪了南宫虎的背影一眼,又深深看了一眼孙子,然后猛地转过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快步离开了房门口。脚步声沉重而压抑,消失在客厅那头。
南宫虎背对着门口,听到母亲离去的脚步声,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他用力撕开乐高的包装袋,将五颜六色的塑料颗粒倒在干净的地毯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来,翎翎,”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看我们今天能搭个什么?航空母舰?还是城堡?”他拿起一本厚厚的说明书,笨拙地翻找着。
翎翎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到爸爸身边。他看着散落一地的彩色颗粒,又看了看爸爸虽然紧张却努力微笑的侧脸,还有那本翻得有些笨拙的说明书。他伸出小手,拿起一块蓝色的长方形积木,小声说:“爸爸……我想搭个……医院。要很大很大的那种,有……有亮亮的灯,暖暖的床……”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表达出潜意识里对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却也有关怀(奶奶的照料)的地方的复杂印象。
南宫虎愣了一下,看着儿子认真的小脸,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流。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有些发哽:“好!搭医院!爸爸帮你找白色的积木当墙,找透明的当窗户!我们一起搭个最好的医院!”他低下头,开始在堆积如山的颗粒里翻找起来,动作虽然依旧笨拙,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耐心。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天色阴沉。房间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地毯上,头几乎凑在一起,专注地寻找着、拼插着那些色彩鲜艳的塑料颗粒。南宫虎粗糙的手指捏着小小的积木显得有些笨重,好几次差点把刚拼好的一小块碰散架。翎翎则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蓝色积木按在爸爸刚搭好的“外墙”上,小脸上露出了住院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浅浅的笑容。
东方燕不知何时站在了虚掩的房门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丈夫生疏却努力的身影,看着儿子眼中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她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没有进去打扰。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翻腾——有对丈夫这份迟来的、笨拙尝试的触动,有对儿子终于露出笑容的欣慰,但更深沉的,是那份无法驱散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改变己经开始,如同这深冬里艰难破土的幼芽。笨拙,脆弱,随时可能被旧有的寒冰重新冻结。但至少在这一刻,在堆积如山的彩色积木前,那个习惯于沉默和退缩的男人,正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笨拙的方式,尝试着去靠近、去承担。而那个饱受压力与恐惧折磨的孩子,在这份笨拙的陪伴中,似乎找回了一丝久违的平静与快乐。
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司马茜紧闭的房门像一道厚重的壁垒,无声地昭示着理念的鸿沟并未消失。但此刻,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在乐高颗粒清脆的拼插声中,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暖流,正悄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