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没有惊艳,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像裴煜那样的冰冷审视。那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件被弄脏了、或者摆放位置不太合适的物品,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兴味?或者说,是看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小插曲。
仅仅是一瞥,快得如同错觉。
他随即移开目光,步履从容地走到了裴煜身边。裴煜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更低:“国舅爷。”
傅阎珩那淬了冰的审视和毫不留情的讥讽,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自尊和刚刚燃起的希望里。
巨大的羞耻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我像被烫到一样,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地。脸颊贴着冰冷金砖的触感,我死死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地缝里,当一只彻底缩进壳里的鹌鹑。
完了。
勾错人了,谁知道还有大人物在后面呀!
教坊司……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终究是逃不掉了。娘亲……哥哥……爹爹……
就在我心如死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时候,裴煜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带走!男丁押往刑部大牢!女眷押入西厢,明日移交教坊司!”
命令一下,如同打开了开关。锦衣卫们立刻粗暴地行动起来。
“不!放开我娘!娘——!” 我看到两个锦衣卫粗暴地将依旧昏迷不醒的娘亲柳氏从嬷嬷怀里拖拽起来,像拖着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嬷嬷哭喊着想扑上去,却被狠狠推开。
娘亲苍白憔悴的脸,紧闭的双眼,毫无生气的样子,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教坊司!那种地方!娘亲这样温婉柔弱的大家闺秀,体弱多病(我情急之下只能想到这个理由),进去之后会遭遇什么?她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她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一股比刚才为自己求生更强烈、更不顾一切的勇气,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嘶吼,猛地从我心底爆发出来!压过了恐惧,压过了羞耻,压过了对傅阎珩那深不可测的畏惧!
不行!绝对不行!娘亲不能去!
电光火石之间,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后果!
“国舅爷——!!!”
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是扑过去,而是用膝盖,在冰冷坚硬的石砖地面上,不管不顾地跪爬着,手脚并用地冲向那个冰山脸男人!
膝盖摩擦着粗糙的地面,火辣辣地疼,但我完全顾不上了!我只用了短短几息,就跪爬到了傅阎珩那双用金线绣着云纹的玄色锦靴前!
这一次,我没敢看他的眼睛。我只是将额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绝望和哀求:
“国舅爷!求求您!求求您开恩!求求您了!”
“我娘……我娘她体弱多病!是真的!她有心疾,受不得惊吓,受不得苦啊!求您明鉴!” 我语无伦次,拼命搜刮着理由,“教坊司……教坊司那种地方……她进去……她进去真的会死的!求求您!求求您大发慈悲!放过我娘吧!求您了国舅爷!”
“民女愿意替娘亲承担一切!民女愿意去教坊司!求求您!只求您放过我娘!给她一条活路!求求您了——!”
我磕得额头剧痛,眼前阵阵发黑,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不知是汗还是血。卑微的哀求声混杂着绝望的哭泣,在大厅里回荡,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所有人都惊呆了。
锦衣卫的动作再次顿住。
裴煜眉头紧锁,看着地上那个卑微如尘、磕头如捣蒜的少女,眼神复杂。
慕可琤死死咬着牙,看着妹妹为了母亲如此卑微屈辱,眼眶通红,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来。
连那个影子侍卫,按在刀柄上的手都微微松了力道。
而被我苦苦哀求的对象——傅阎珩。
他依旧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爬在他脚边、额头渗血、卑微乞怜的我。烛光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
他沉默着。
那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刚才的威压更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以为连这最后的哀求也会石沉大海时——
傅阎珩终于动了。
他没有弯腰,甚至没有低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抬了抬下颌。目光似乎扫了一眼被锦衣卫架着、昏迷不醒的柳氏。
然后,他那薄而优美的唇,微微开合,平静无波地吐出了几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我的哭求:
“聒噪。”
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但紧接着,他下一句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绝望的黑暗:
“教坊司的后院,倒还清净。搁那儿吧。”
???
整个大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搁那儿吧?
教坊司的后院?
裴煜猛地看向傅阎珩,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教坊司的后院,虽不是前院迎来送往的烟花之地,但也是管理乐籍女子的地方,寻常罪眷哪有资格被安置到后院?这几乎等同于……一种变相的庇护!虽然依旧在教坊司,但至少……避免了最不堪的命运!
慕可琤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我更是彻底懵了!巨大的冲击让我连磕头都忘了,猛地抬起头,沾着血和泪的脸上一片茫然和难以置信,呆呆地望着傅阎珩那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他同意了?!
他答应放过娘亲了?!
虽然还是在教坊司,但……后院?!
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般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谢……谢国舅爷!谢国舅爷天恩!!” 我反应过来,再次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声音因为激动和哽咽而剧烈颤抖,“民女……民女替娘亲叩谢国舅爷大恩!国舅爷慈悲!国舅爷……”
“够了。”
傅阎珩冷漠地打断了我语无伦次的感激,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甚至没有再看我和柳氏一眼。
裴煜立刻躬身领命,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挥手示意锦衣卫。
架着柳氏的锦衣卫立刻松了力道,小心地将昏迷的柳氏交给了旁边哭泣的嬷嬷。另两个锦衣卫则上前,动作虽然依旧称不上温柔,但比起之前的粗暴,明显收敛了许多,一左一右将我架了起来。
我被架着,身体还在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额头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但心里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丝……渺茫的希望。我忍不住再次看向傅阎珩。
他似乎准备离开了,玄色的大氅拂过冰冷的地面,转身欲行。
就在这时,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那清冷如玉、却带着无尽威压的声音,如同寒泉般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带着一丝警告和……玩味:
“后院,也不是什么善堂。”
“你娘能不能活,看她自己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