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带着点寒气,沉甸甸地淤积在峡谷深处。
天光被高耸入云的峭壁和浓密得化不开的树冠联手扼杀,只在缝隙间漏下几缕惨淡的青灰色,勉强勾勒出嶙峋怪石的狰狞轮廓。
空气粘稠得如同浸透了冷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腐朽枝叶味道。
赛贵大叔像一道移动的阴影,无声地在前引路,所走的路径,也不过是绝壁与密林间一条勉强可供攀爬的缝隙。
脚下是终年不见阳光滋生的、滑腻冰冷的厚重苔藓,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巨蟒蛰伏,稍不留神便会绊个趔趄。松动的碎石在三人沉重的脚步下簌簌滚落。
走了不知多久,时间在绝对的幽闭感中渐渐没有了感觉。两侧的岩壁陡然向内挤压,空间骤然收紧,形成一道令人窒息的咽喉。
光线彻底消失了,只有赛贵大叔手中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在浓雾中晕开一小团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浓雾深处,隐约传来水滴落入深潭的单调回响,更添死寂。
赛贵大叔猛地顿住脚步,身形在昏黄的光晕里绷紧,缓缓转过身。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幽暗的光线下,只剩下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薄唇,沉默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用油腻兽皮包裹的粗陶小罐。
“啵”的一声轻响,塞子拔开。
一股极其浓烈、霸道、腥臭气味窜进鼻孔,瞬间炸开!呛得魏禹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出来,死死捂住口鼻,眼睛被刺激得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水。
赛贵大叔却恍若未闻,长年在山谷攀爬有些皲裂的手指,挖出一坨粘稠、暗褐、凝固的油脂,开始以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仔细涂抹在自己裸露的脖颈、脸颊和手背上。
油膏在昏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赛贵大叔抬起眼,浑浊的眼珠透过油灯微弱的光晕,死死盯住前方那片被浓雾彻底吞噬的黑暗。那里,连雾气似乎都凝固了,形成一片比墨汁更浓稠、更死寂的阴影地带,正丝丝缕缕地从那片阴影中渗透出来,压过了这股腥臭气味。
“前面就是血蕨林。” 赛贵大叔的声音干涩“活物的气息会是是血蕨的饵食。”不再看二人,只是将散发着恶臭的陶罐往前递了递,“涂遍!皮肉,一丝都莫露出来,不然那藤蔓闻着味儿就缠上来,捆死了林子里的东西就会顺着藤爬过来” 手指在空中虚抓了一下,“把你吸成一副空壳!”
浓雾无声地翻涌,前方那片凝固的、散发着铁锈腥甜的墨绿色阴影,如同一张缓缓张开的深渊巨口。避瘴油那令人作呕的腥臭,此刻竟成了隔绝这张巨口的唯一薄幕。
三人屏息,沿着缝隙艰难推进。浓烈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八戒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反手从背囊抽出德制兵工铲,胡乱劈砍着从浓雾中悄然贴过来的、滑腻冰冷的血蕨藤蔓,身体因恐惧和厌恶而不时颤抖。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急促的翅膀扑腾声,是七八只被兵工铲惊动的血蝠!它们尖啸着俯冲而下,口器狰狞。
“小心!”赵岳峥低喝,闪电般抽出自己的兵工铲,迎着扑至眼前的黑影削去。锋利的钨钢刃面寒光一闪,当即将一只血蝠劈成两截。
本就憋着邪火的八戒,眼见这些杂碎竟想将他当猪给啃了,顿时火冒三丈。“他娘的,找死!”
怒吼一声,首接将兵工铲抡的虎虎生风,一铲下去便将两只血蝠狠狠拍飞。旁边的赛贵大叔动作更是老辣,黝黑精壮的胳膊一挥,手中那把久经磨砺、寒光奕奕的猎刀一个斜劈,三只血蝠应声落地。
八戒看得心头更是不服,还想再寻目标拼杀,然而受惊的血蝠群己被三人瞬间斩杀殆尽。
周遭重归死寂,只有浓雾无声涌动。三人不敢停留,迅速前行。他们身后,那些散落在地的血蝠尸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转眼间便被拖入浓雾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戒点燃三根香烟,递给二人,吐出一口烟雾,声音带着疲惫,“猴哥,过了这鬼林子,能让八爷爷喘口气不?真顶不住了。”
“快了,”赛贵大叔的声音干涩依旧,浑浊的目光投向浓雾深处,“前面就到红河谷,路好走些。”
三人强忍着避瘴油那令人作呕的腥臭,终于是在令人窒息的压迫中穿过了血蕨林。眼前豁然开朗,一道宽阔的河谷横亘在前。
因为上游的红土被湍急的水流日夜侵蚀、吞噬,染得整条河水浑浊发黄,透着一股子暗红。
河谷两岸比那吃人的林子开阔了不少,但嶙峋的山石依旧犬牙交错,只能是跟着赛贵大叔这活地图在山石中走着。
三人找了块宽厚的石头坐下,抓紧补充体力,三下五除二啃完压缩干粮和冷硬的烤洋芋。
赵岳峥展开防水地图,指给赛贵大叔看:“穿过河谷,再往上攀,就到了?”
赛贵大叔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浑浊的眼珠里瞬间爬满惊惧:“去不得!河谷上头就是红苗禁地!那地方…”
赛贵大叔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终年裹着七彩瘴气,活物进去,眨眼就化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想活命,只能钻河谷底下那黑黢黢的溶洞!”
“先到河谷边探探路,”赵岳峥沉吟,手指敲了敲地图,“我们有军用防毒面具,也许能趟条近道出来。”
赛贵大叔沉默良久,布满老茧的手在油腻的裤腿上蹭了蹭,终于点头:“…好,我带你们去。可那瘴气邪性得很,浓得跟七彩的毒粥一样,吸一口肺就烂了,更别说…”
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人,“…在里面迷了路,那才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没再解释,赛贵大叔转身便引着两人,朝着记忆中那死亡彩雾的方向折去。没走几步,忽然停下,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来拍什么鸟仕子照片。这话我本不该说,但…瘴母溪再往里,那地方不是给人走的。进去的,没见谁囫囵个儿出来过。”
缓缓转过身,那张常年被山风蚀刻的脸在幽暗光线下,似是被无形的重物压垮,声音飘忽地坠入那不堪回首的深渊:“当年…我婆姨的哥哥,带着我,就指着瘴母溪边那些金贵的药材活命。有些草,长在崖缝里,根比金子还值钱,日子眼瞅着有了盼头首到那天。”
赛贵大叔喉结剧烈地滚动,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我们在溪涧对岸看见了一株血灵芝,大得像个娃娃,红得滴血可它,长在红苗禁地的界碑后面!”
猛地抬死死指向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方向,眼神发散,那恐怖的景象再次笼罩赛贵大叔,心脏也加速跳动起来,只听:
“那界碑!就立在对岸!黑黢黢的石头,刻着看不懂的鬼画符!碑后头的林子,邪门!树皮是暗红色的,像糊了一层干涸的血痂!地上的苔藓厚得发黑,踩上去黏腻腻、软塌塌,像踩在腐烂的内脏上!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嘭嘭的声音!除了那株灵芝在风里晃……晃得人心里发痒……”
赛贵大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死的惊怖:“我拦不住他!他眼珠子都红了!一脚就跨过了那界碑!手刚碰到那灵芝”赛贵大叔全身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仿佛有无数冰冷的虫子正爬上他的脊背:
“地底下!石头缝里!树根底下!像开了锅的沸水!灰白色的东西!密密麻麻!潮水一样涌出来!全是长了无数细腿的……灰白肉虫,额前长着一对细小的钳子!眨眼就把他淹了!裹成了一个人形的白茧!那茧里滋滋响,冒着黄烟!”
“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他的眼窝、鼻孔、嘴巴全部被那些东西钻进去!他连声都来不及吭!那茧子就…就塌了下去只剩下一滩冒着泡的黄红黄红的脓血!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臭!比一百个烂坟堆还臭!”
赛贵大口喘着粗气,眼球暴突,死死盯着虚空,仿佛那滩脓血还在眼前蠕动:“那些鬼东西只在那碑后面翻涌一步都不越界!就那么缩回去了像退潮一般,只留下那滩血水和那株更加妖艳的血灵芝”
“婆姨带着女娃走了,我这身骨头早该烂在那滩血水里了。”赛贵大叔抬起浑浊的眼,那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收了你们的钱,你们尽可放心,只要我喉咙里还有一口气爬也把你们送到地方。”
八戒喉结动了动,挠头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最终只是沉默地递过去一根皱巴巴的烟和一块压得变形的干粮。
休整过后,三人重新踏上死寂的征途。翻越犬牙交错的石山,一片浩瀚无垠、被灰白浓雾彻底吞噬的热带雨林,如同沉默的巨兽般横亘在眼前。
浓雾在林冠之上翻滚,隔绝了天光。脚下是盘根错节的巨蟒树根和湿滑深厚的腐殖层,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工兵铲劈砍藤蔓的声音,成了死寂中唯一的节奏。
当三人喘息着爬上最后一道泥泞陡峭的土坡时,眼前的景象让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七彩瘴气!
浓稠、粘腻、翻滚流动的七彩雾气,如同一堵顶天立地的邪异魔墙,死死封堵在狭窄的谷口!
阳光穿过高处的枝叶缝隙,照射其上,折射出妖艳到令人眩晕的霓虹光晕,绚烂得如同神祇泼洒的颜料,却散发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气息!这致命的美丽,带着一种绝对、不容置疑的界限感。
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天刃垂首劈下,将生机勃勃的雨林与这片死亡彩雾的世界彻底割裂!谷口这边,是潮湿的绿意;一步之外,便是那流转着妖光的、吞噬一切的七彩深渊!
八戒倒抽一口冷气,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又猛地用沾满泥污的手死死捂住口鼻,害怕自己呼吸间吸进瘴气。。
赵岳峥眼神一凛,迅速卸下背包,猿猴般敏捷地攀上近旁一棵高耸的望天树。他拨开浓密的枝叶,透过防毒面具的目镜极目望去心,瞬间沉入冰窟。
目之所及,那七彩的瘴气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厚重得如同凝固的彩色油脂,弥漫、翻滚、填满了整个山谷,顺着陡峭的山坡向上蔓延,无边无际!
浓雾深处,连一丝地形的轮廓都无从分辨,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蠕动流转的七彩混沌!果断松手,身体如落叶般轻盈坠下,在潮湿的腐叶上翻滚卸力,稳稳站定。
面罩后的脸色异常凝重,声音透过过滤器带着沉闷的决断:
“此路不通!这鬼地方,进去了,别说囫囵尸首,怕是连一缕魂儿都得被那七彩的玩意儿化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