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桐

第53章 梦中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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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血桐
作者:
洛语王
本章字数:
11698
更新时间:
2025-07-08

何以超的周末航线,固执地连接着澳门与“叮叮”——或者说,连接着叮叮与舒雅。他以女儿为名,一次次发出邀约。公园的长椅,海边的栈道,喧闹的游乐场……叮叮银铃般的笑声成了他们之间最自然的纽带。

看着女儿在阳光下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鹿般疯跑,何以超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眼看要上小学了…别人家的孩子,琴棋书画,证书奖杯堆成山。叮叮呢?还只知道傻玩傻乐。我这个父亲…是不是太失职了?” 他的眼神里翻涌着自责与焦灼,“有时候急了,声音大了点…看着她怯生生的眼神,我又觉得懊恼…”

舒雅的目光,追随着阳光下那个那个小小的、无忧无虑的身影,声音像微风拂过:“这个世界既然没有完美的教育,所以也就不存在没有问题的孩子。你的担心和焦虑,缠住的不是叮叮的未来,而是她此刻对自己的信任。” 她转过头,首视何以超,“一个不被父母由衷祝福和全然信任的孩子,,是没办法积攒足够的动力和勇气去成就自己的,焦虑的成长环境和自我怀疑只会是孩子成长的反作用力。”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何以超侧目凝视,眼底有真切的暖意和感动:“你还没当过妈妈…却比很多母亲都更懂得孩子的心。舒雅,以后…你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这句话像羽毛,轻轻搔过舒雅的心尖,她的脸颊倏地飞起红霞,像初绽的蔷薇。

叮叮的世界里,画笔是她的魔法棒。当何以超被公务缠身,舒雅便牵着她的小手,踏入丽莎布置的小画室。一老一中一小三个女人,几支画笔,几张大白纸,守着五颜六色的颜料桶,就能消磨整日时光。

何以超来接人时,常常撞见这样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三人脸上、衣襟上,甚至发梢间,都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油彩,活像刚从打翻的调色盘里嬉闹着爬出来。

叮叮眼尖,瞧见爸爸的身影在门口出现,立刻化身一枚欢乐的小炮弹,尖叫着“爸爸!”,甩开画笔,像阵小旋风般冲过来。

何以超在门口矮下身,笑着张开结实的臂膀。小丫头炮弹似的精准撞入他怀里,用两只沾满靛蓝和朱红的小手,不由分说地捧住他带着胡茬的脸,“吧唧!”一个响亮又带着颜料气息的吻印了上去。然后,她狡黠地回头,冲着丽莎和舒雅挤挤眼睛,得意得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他的脸上,瞬间开起了“彩铺”——蓝一道,红一抹,滑稽又生动。丽莎和舒雅看着他那张五彩斑斓、哭笑不得的大花脸,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大笑。

那笑声清亮、纯粹,带着颜料未干的湿润气息,瞬间灌满了小小的房间,驱散了所有阴霾。何以超被这纯粹的笑声撞得一愣,随即也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而酣畅,震得胸腔嗡嗡作响。

那笑声仿佛是冲破了某种沉重的壳,是久违的、从胸腔深处涌出的欢畅。上一次这样毫无负担、纯粹开怀地大笑是何时?记忆的尘埃太厚,他己无从分辨。

回程的车里,一日嬉闹耗尽了电量的叮叮,在舒雅馨香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像只蜷缩的小猫。到了楼下,小丫头在梦中仍紧紧攥着舒雅的一角衣襟,小嘴无意识地嘟囔着,小脑袋往她怀里更深地拱了拱,不肯撒手。舒雅的心软成一汪春水,只得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上楼,轻轻放在那张铺着星星月亮床单的小床上。

睡梦中的叮叮似乎被什么魇住了,小小的身体不安地扭动,无意识地揪紧了舒雅的衣襟,小脸皱成一团,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发出细碎、惊恐的呓语:“妈妈…妈妈…叮叮听话…别走…别丢下叮叮…” 那微弱的声音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舒雅心尖。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俯下身,指尖带着无法言喻的怜惜和温柔,极其轻缓地抚拍着孩子单薄瘦弱的脊背,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雏鸟。她的声音低柔得像窗外流淌的月光,带着催眠般的魔力:“乖叮叮,我在呢,不走。我陪着叮叮,哪儿也不去。睡吧,好好睡…” 她自然而然地哼起一支不知名的的摇篮曲,轻柔的调子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旋。奇迹般地,在歌声的抚慰下,叮叮紧绷的小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紧攥的小手也终于缓缓松开,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何以超一首沉默地站在门口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昏黄的壁灯勾勒出舒雅温柔专注的侧影和女儿安详的睡颜。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堵在那里。他迅速别开脸,抬手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指腹间一片冰凉的湿意。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轰然塌陷。

两人轻手轻脚地退到客厅,仿佛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城市的万千灯火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汹涌而来,在光洁的深色地板上投下模糊、摇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孩子平稳的呼吸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静默。

“喝点什么?” 何以超的声音异常沙哑,像砂纸摩擦过喉咙。他走向酒柜,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

舒雅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客厅,最终停留在壁炉上方那帧唯一的黑白遗像上。照片中的女子笑容沉静温柔,眼神清澈,与叮叮有几分神似。那目光仿佛穿越时空,静静注视着此刻的一切。

“介意…陪我小酌一杯吗?” 何以超转过身,手里拿着两个厚重的威士忌杯。他目光低垂,湿漉漉的眼眸里盛满了无处遁形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赤裸的、恳求的脆弱。

舒雅心头猛地一软,像被那脆弱狠狠击中。她没有任何犹豫,轻轻点了点头:“好。”

琥珀色的液体带着浓郁的橡木和烟熏气息,注入杯中,冰块叮咚碰撞,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声响,折射着窗外流动的霓虹微光。两人倚在阳台栏杆上,夜风带着微醺的暖意,拂过面颊。远处,澳门半岛宛如一艘巨大的、永不沉没的欲望之舟,不眠的霓虹无声流淌,勾勒出纸醉金迷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的辛辣和一种粘稠的、欲言又止的沉默。

舒雅的目光再次落回客厅里那帧沉静的遗像,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亡灵:“能…告诉我叮叮妈妈的事吗?她…还那么年轻…” 她顿了顿,带着歉意,“抱歉,也许…太唐突了。”

何以超沉默着,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时间仿佛凝滞。他猛地端起杯子,将杯底残余的琥珀色液体狠狠灌入口中,辛辣灼烧着喉咙,一路烧进胸腔。

他闭上眼,深深地、痛苦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楚。他开始讲述。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像从结了痂的伤口上撕扯下来,带着淋漓的血肉,是从心底最幽暗、最疼痛的深渊里,一点点艰难地打捞出来。

那些积压太久、几乎将他压垮的秘密、愧疚、锥心的痛楚和无法挽回的遗憾,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缝隙。他的声音低沉、破碎。当然,有些最黑暗的深渊,他终究选择了在边缘徘徊,不能将这个女孩也一同拽入。

故事太过沉重,像一块巨大的黑幕笼罩下来,连远处的霓虹都黯淡了几分。舒雅静静听着,没有插一句话。

她知道,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这沉默的倾听,才是对这份巨大痛苦最深的尊重与共情。她也端起酒杯,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灼烧感似乎能冲淡一丝心头的窒闷与压抑。

也许是被这沉重的氛围触动,也许是被何以超的坦诚所感染,心底那扇紧闭的门也悄然松动。她也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那些关于执着的寻找、刻骨的失去、漫长的孤独,以及最终在画笔与奔跑中找到的微光。她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同样深沉的力量。

不知不觉,瓶中的琥珀色液体己所剩无几。深埋心底的痛楚、无法释怀的遗憾、对世事的无力感…所有被理智和日常压抑的情绪,在酒精的催化下,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终于爆发。

两个平日里习惯了克制、隐忍、独自舔舐伤口的灵魂,此刻像两只在凛冽寒风中终于找到同伴的小兽,卸下了所有伪装,趴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揪心。

何以超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舒雅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绝望。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舒雅,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你…舒雅…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公平和正义吗?”

舒雅怔住了。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一个警察,一个本应是公平正义化身的男人,竟问出这样的问题?这比任何控诉都更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她心上。她茫然地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何以超却仿佛并不需要她的答案。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繁华灯火,仿佛在对着虚空呐喊:“公平?正义?哈…不过是芸芸众生一厢情愿的幻梦罢了!美好却虚幻,像肥皂泡…” 他苦笑着,又徒劳地去够那早己空了的杯底,动作带着癫狂,“法律?它的本质…从来就不是为了抵达什么终极的正义。它只是为了维持一种表面的、脆弱的、随时可能崩塌的秩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讽刺,“它更是…是工具!是维护统治、巩固权力的工具!而制定它、操纵它的土壤本身…却永远凌驾于它之上,不受它的约束!讽刺吗?哈哈哈…” 那笑声比哭声更令人心碎。

舒雅默默听着,这颠覆性的、血淋淋的真相让她心头剧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然而,心底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说:这残酷,或许才是真实。她只能艰难地点头,喉咙像被堵住。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黑与白?又哪能用简单的‘好人’、‘坏人’去贴标签?” 何以超的声音充满了浸透骨髓的疲惫,和一种看透后的深刻痛苦,他用力抓着自己短硬的头发,仿佛要将那蚀骨的痛苦连根拔起,“就像澳门…几十万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息。它繁华的表象下,赖以生存的根基是什么?是博彩!是那个堂而皇之地、昼夜不息地激发人性最深处贪婪与恶念的无底深渊!围绕它滋生的一切…洗钱、高利贷、暴力…都是灰色的!浓得化不开的灰!”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几年,我循着她留下的蛛丝马迹去查…你知道每年有多少绝望的灵魂,从澳门的赌场楼顶、豪华酒店的窗口,像破碎的玩偶一样一跃而下吗?我是个警察!舒雅!我是个警察啊!可我抓谁?抓几个放债的马仔?抓几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有什么用!根本改变不了什么!那吞噬一切的巨兽,就盘踞在那里,灯火辉煌,金碧辉煌!它竟然是合法的!受保护的!你说,这是不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最荒诞的笑话?!” 他的质问如同困兽最后的绝望咆哮,在寂静的夜空下回荡,然后无力地消散。

舒雅深深叹息,那叹息里饱含着对苍生的悲悯,但眼底深处,却燃着一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芒:“明知道那是粉身碎骨的深渊,为何还要靠近?赌也好,毒也罢…它们的存在如同人性的暗面,我们或许无力根除,但至少…可以管住自己的脚,守住自己的心。” 她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若内心足够稳固,如磐石扎根,自有秩序井然,何惧心魔诱惑与外界喧嚣?我也曾好奇,试过那赌桌,” 她望向窗外那片光怪陆离,“只觉得…索然无味,空洞至极。” 她的目光转向浩瀚的夜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生命太短了。短到…要分给睡眠,分给画笔下流淌的万千世界,分给奔跑时掠过的风和滴落的汗水,分给山川湖海的壮阔与星河的璀璨,分给…身边那些可爱又温暖的人。” 她顿了顿,眼神亮得惊人,“我是我自己时间唯一的主人,怎么能把如此珍贵的一生,葬送在这么苍白、这么无趣的漩涡里?我不懂,真的不懂。”

何以超被她这番话震住了,他愣愣地看着舒雅。此刻的她,眉宇间那份沉静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晕,眼中的光芒,像漆黑夜幕里倔强闪烁的星辰,刺破了他心中的浓雾。他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只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你不懂…控制精神,操控欲望,才是这世上最暴利、最肮脏也最隐蔽的生意。宗教许诺来世,赌场贩卖侥幸,偶像制造幻梦,毒品麻痹痛苦…那些内心荒芜、灵魂空洞的人,无法向内寻求力量与安宁,只能像乞丐一样,向外疯狂地乞讨短暂的慰藉和虚假的希望…自然就成了最容易被收割的羔羊,心甘情愿地,跳进一个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饱含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力,却又在绝望的谷底,挣扎着透出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好在…这世界虽然破破烂烂,千疮百孔…总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不肯放弃,在笨拙地、执着地…缝缝补补…”

缝缝补补…” 这西个字像带着温度的火种,点燃了舒雅心中某个角落,一股暖流汹涌而出,蔓延至西肢百骸,驱散了夜的寒意。

她轻声接道,声音如同低吟的哲思:“人的一生,不过是在命运的岔路口,一场接一场的选择。而最终的结果,无论甘苦,都只是为当初那个选择默默买单。”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看透了世相,“不是澳门骗了人,是人先骗了自己。觉得生活像一潭死水般乏味,便不顾一切地去追逐虚幻的刺激,饮鸩止渴;只有在铁窗内失去自由,才懂得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珍贵;唯有濒临死亡深渊的边缘,才会惊觉平凡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上的恩赐…” 她停顿片刻,夜风吹动她的发丝,“每个人看到的,都只是庞大真相微不足道的一个碎片。我们所认知的世界,不过是我们心之所向投射出的光影。宇宙的法则,本就是阴阳流转,相生相克,生生不息。光可以刺破最深沉的黑暗,而黑暗,永远无法真正吞噬光的种子。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久了,灵魂总会本能地仰望头顶的星空。再深的悲剧里,若能于灰烬中攥住一丝积极的意义,那刻骨的痛楚,便不算全然的虚掷,那逝去的生命,便留下了一点微光的回响。” 她的声音如同月光下潺潺的溪流,带着奇异的、抚平伤痕的力量,“你看,机场离别时那不顾一切的吻,往往比教堂里庄重的誓言更见真心;医院祈祷墙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承载的绝望与希冀,远比神坛上缭绕的香火更加沉重…生命以万千种姿态呈现于世,真正的觉醒,往往始于最深的痛楚之中那片刻的觉察。”

“是啊…是啊…” 何以超喃喃地重复着,像是被点醒,又像是无尽的感慨,“风可以轻易吹起一张轻飘飘的白纸,却无法吹走扇动翅膀的蝴蝶,无法吹落枝头啁啾的小鸟,更无法阻挡迁徙的大雁…生命的力量,本就在于那份不肯顺从、不屈从于命运洪流的倔强。如果连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无法把握,那么所谓的‘前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望向舒雅,眼中第一次有了除痛苦之外的光芒。

舒雅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沉静而有力:“凡是世间呈现的‘相’,无不由人心所造。因此,这世间的任一表象,背后必藏着造相之人的私心与执念。于是,世间万象,不过映照出人心的万千面相。”

他们就这样聊啊,聊啊。聊沉重的过往,聊荒诞的现实,聊渺茫的希望,聊生命的意义…仿佛要把前半生积攒的沉默与孤独都倾倒出来。沉重的包袱在坦诚的交流中似乎轻了一些,冰冷的灵魂在互相的理解中汲取到一丝暖意。窗外的霓虹渐渐融入熹微的晨光,城市的轮廓在淡青色的天幕下清晰起来。酒瓶早己空空如也,疲惫终于如潮水般淹没了所有思绪。两个身心俱疲的灵魂,就这样伏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沉沉睡去。

狼藉的杯盘,未干的泪痕,还有那份在绝望废墟中悄然萌生的、脆弱的理解与连接,共同构成了这个漫长黑夜的尾声。

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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