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惊恐的呼号瞬间撕裂了乾清宫暖阁那诡异而沉重的僵局。龙椅靠背上传来的那声闷响,如同重锤敲在所有朝臣的心上!
温体仁和杨嗣昌离得最近,几乎是同时扑了上去,但也只来得及扶住崇祯软倒滑落的上半身,避免他完全摔下御座。
少年皇帝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侧,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张开,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沾着的炭灰被汗水濡湿,糊成了脏兮兮的一片,紧闭的双眼,眼睫无意识地颤动着,仿佛还在与某种无形的梦魇搏斗。那刚刚还充斥着癫狂与决绝的“开酒楼”宣言,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回荡在骤然死寂的大殿中,与主人此刻的脆弱形成刺目的对比。
“皇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 短暂的死寂后,是彻底炸锅的混乱。
刚刚还跪伏一片的官员们仓皇起身,前排的想往前凑(查看?表忠心?),后排的想往后缩(避嫌?怕被传染疯病?),推推搡搡,衣袍摩擦,慌乱的低语和惊呼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杂音。周延儒跪在那里,都忘了磕头,呆愣愣地看着御座上那个单薄的身影,老脸上第一次没了悲愤,只剩下纯粹的茫然无措。
暖阁内外脚步声杂沓,小太监们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传太医,更多的太监涌进来试图维持秩序却无济于事。
整个乾清宫暖阁乱成了一锅被煮沸的稀粥。
混乱的中心,只有王承恩的动作还算得上有条理。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猛地推开靠得太近的温体仁(后者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踉跄,老脸上瞬间精彩纷呈),迅速而轻柔地调整着崇祯的姿势,让他能更舒服地靠在宽大的椅背里。同时,他枯瘦的手精准地探向崇祯的人中和腕脉,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悸,浑浊的老眼里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恐惧。
“都退开!散开些!让皇上喘口气!” 王承恩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那平日里卑微谨慎的老太监,此刻像换了个人,散发出一种护主心切的剽悍。
不知道是被王承恩掐中了关键穴位,还是那巨大的冲击和虚弱混合后的自然反弹。仅仅几个呼吸之后,在温体仁阴沉着脸整理被推歪的衣冠时,在杨嗣昌忧心忡忡又夹杂着惊疑的目光注视下,在那混乱的背景音效烘托中——
崇祯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濒死的蝶翼在最后挣扎。
“嗯…” 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
紧接着,他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暖阁里明亮的烛火刺得他刚恢复意识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是模糊的人影晃动,还有王承恩那张布满皱纹、混杂着泪水与汗水、紧张而关切的老脸。
“…吵…吵死了…” 一个嘶哑微弱、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缝里挤出。声音不大,甚至被周围的嘈杂盖过几分,但在王承恩耳中却不啻于仙音!
“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王承恩喜极而泣,哽咽着回头吼了一嗓子,声音带着哭腔,更像是宣告给乱糟糟的人群听的,“肃静!肃静!皇上要安静!”
果然,皇帝醒转的消息像是带着某种魔力,让混乱不堪的场面瞬间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动作、所有声音都凝滞了一瞬。官员们停止了推搡,噤若寒蝉,目光复杂地聚焦回御座上那个刚刚从短暂昏厥中苏醒的少年天子。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提起了更大的一块石头——这晕过去又醒过来的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做什么?还坚持“开酒楼”吗?刚才那骇人的一幕,是幻觉吗?
崇祯的意识像是从冰冷粘稠的深海一点点上浮。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大脑,耳畔那刚刚王承恩吼出来的“皇上醒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费力地眨着眼,视线慢慢聚焦,最先看清的是王承恩脸上那浑浊的泪水和深刻的焦虑。
活着…
又熬过了一次…
他恍惚地想。
那冰冷的、勒住脖颈的绳索幻影似乎还贴在皮肤上,提醒着他失败的代价。
绝不能…再来一次了…
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他将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和意志,全都集中在了呼吸上。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胸腔最后一点空间;每一次呼气,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不敢太急促。他在努力平复那股子从心脏位置蔓延开来的冰冷恐慌感和脱力感,那是属于原主的生理烙印,也是对生存本身最原始的渴求。
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颈——这个动作仿佛牵动了全身的伤痛。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离他最近的温体仁。老首辅脸上强自镇定的表情下,是掩藏不住的惊魂未定和探究。目光移向杨嗣昌,兵部尚书紧锁的眉头,是依旧未解的深重忧患和对刚才那场闹剧的巨大不解。
再扫过那些噤声肃立的官员,一张张脸在晃动的烛光下或惊疑、或恐惧、或茫然、或忧虑。刚才还沸反盈天、仿佛要将他淹没在斥责中的“礼法”和“焦虑”,此刻都暂时被他这猝然晕倒的脆弱击溃,凝固成了无声的压力。
没有一个人开口。
没有人敢在皇帝刚刚从晕厥中苏醒的此刻,哪怕再质问或规劝一句“开酒楼”的荒谬。毕竟,“气晕皇帝”这个帽子,谁也不愿、也不敢去戴。
诡异的安静。
只有崇祯自己粗重的、刻意拉长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每一秒,对崇祯而言,都是与身体虚弱的搏斗,更是与群臣无声压力的拉锯战。他们不敢问,但他们那沉默的、探究的眼神,比刚才周延儒的咆哮更有压迫感。
耗下去?等太医?然后被抬回寝宫?
不行!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这一退,再想找机会把这“开酒楼”的盘子端出来,势比登天!那群老狐狸马上就能找出十八个理由软钉子把他怼回去!而“欠一屁股债”的现实不会因此消失分毫!他的命,也可能因此进入倒计时!
绝不!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孤注一掷狠劲的力量,从他冰凉的手指间开始凝聚。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一点一点地收紧自己按在冰冷龙椅扶手上的那只沾满炭灰的手。
指尖冰凉,触碰到雕刻的龙纹凸起,带着某种怪异的实感。
握紧!
他默默地、几乎是咬碎牙齿般地在心底命令自己的手指!
一丝力量注入,指尖神经质地轻微抽搐着,终于,像是摆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他那几根污黑的手指,带着无比艰难但极其坚定的姿态,弯曲起来,紧紧抠住了那冰冷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雕龙扶手!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一首死死盯住他的王承恩,浑浊的双眼骤然一亮!皇上…在用力!
崇祯的目光,如同穿透薄雾的探针,在沉默的人群中缓缓移动。他的大脑依旧被眩晕和缺氧感侵袭着,但属于朱由轸的那个“保命要紧,该莽就得莽”的混不吝灵魂,正在不顾一切地冲破虚弱和恐惧的桎梏!
找谁?谁能当这第一颗棋子?
温体仁?老狐狸!滑不留手!指望他带头支持开酒楼?比登天还难!杨嗣昌?满脑子九边烽火和陕西饥民,哪会瞧得上这“奇技淫巧”?刚才那个被吓坏的小主事?品级太低,压不住场…其他人?都是一群看风使舵的鹌鹑…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跪在边缘、还保持着跪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一动不动的右都御史周延儒。
就是这个老棺材瓤子!带头喊的最大声!还他妈跪出惯性来了?
不行,找他,等于自取其辱…
他的眼神烦躁地移开。
就在这时!
他那无意识逡巡的目光,捕捉到了!
混在人群之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存在!
那个曾被温体仁“提醒”、从而报出了“内帑五万两有奇”的户部度支主事——刘墉!
一个名字瞬间在模糊的记忆碎片中跳出。哦对,就是这个人!刚刚差点被自己的目光戳死!
此刻,这小主事努力缩着脖子,试图把自己藏在前面某位大人的背影里,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惊恐和后怕,眼珠子乱转,像是受惊的小老鼠。
但也就是这张脸!在崇祯混乱的记忆中,似乎闪过几个模糊的印象:这小官虽然位卑,但在户部做事据说极其精细,对数字敏感…最关键的是,有点轴!有一次好像是核对地方税粮,硬是顶撞了上司一句?虽然结果不明…
轴?那不就是头铁吗?!
头铁好啊!轴说明认死理!现在,就需要一个认死理的!特别是只认钱的死理!而且,是第一个报出内帑五万两的人!这就是缘分!
一个极其大胆、极其简陋、极其符合他当下精神状态的计划瞬间在他依旧混乱但开始燃烧起“沙雕”火焰的大脑中成型!
崇祯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试图将自己隐形的小主事刘墉身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最后一点氧气都榨干入肺,然后,他猛地张开了口!
嗓子依旧干涩刺痛,声音嘶哑得几乎破裂,但在这片死寂中,却清晰地像一声惊雷!
“那个…那个谁…” 他指着人群角落,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威严,却因为虚弱和缺氧带上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抖飘忽,“户部的…刘…刘什么来着的?”
所有人都惊了一跳,目光齐刷刷顺着崇祯颤抖的手指方向望去!最终定格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双腿都开始筛糠般抖动的刘墉身上。
“你!对!就是你!”
“滚…滚过来!”
“噗通!” 刘墉哪里承受得住这压力加恐惧的双重暴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脱离了队列,手脚并用地往前扑爬了几步,在距离御座几步远的地方软瘫跪下,额头狠狠抵在金砖上,带着哭腔:“微…微臣户部度支主事刘墉…叩…叩见…叩见陛下…”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崇祯没理他这不标准的跪姿。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靠着椅背的身体角度,让自己能稍微正眼看向那个抖得像个筛子的小官。他看着刘墉那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地砖里的怂样,再想想自己刚才那副歇斯底里的“疯王”状态,一丝极其荒谬的同病相怜感油然而生,甚至差点笑场。
妈的,都是打工的,朕这老板当得也不容易,你小子装什么鹌鹑!
他强行绷住脸上虚弱中带着凶狠的表情(也不知道效果如何),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断续,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晕厥,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迫切:
“听…听着…”
“刚…刚才…朕问什么…你答了什么…?”
“陛…陛下问…内帑…还…还有多少银子…微臣…微臣答…五…五万两有奇…” 刘墉趴在地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死到临头的绝望。
“好…” 崇祯似乎满意(或者说没力气做更多表情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最后一点力量。
整个暖阁再次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温体仁眉头紧锁,杨嗣昌眼神复杂。他们预感到皇帝这没头没脑的提问,必然要指向那个可怕的开端!
王承恩更是全身绷紧,做好了随时扶住皇帝再次软倒的准备。
崇祯的目光缓缓扫过死寂的人群,像是猎鹰在俯视被吓呆的鹧鸪群。那目光里,有残留的虚弱,有刻意伪装的凶狠,有穷途末路的疯狂,还有一丝刚刚燃起的、微弱的、不靠谱却异常坚定的…希望之火。
他的视线最后定格在刘墉那个不断颤抖的卑微后脑勺上。他的嘴角极其轻微,极其神经质地向上拉扯了一下。用一种仿佛交代临终遗言般的虚弱语气,夹杂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缓缓地、一字一顿地下达了他的命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五…万两…”
“从即…日起…”
“归…你管…”
轰!
如同投下了一颗巨石!瞬间在死水里激起滔天巨浪!
所有人,包括首辅温体仁和兵部尚书杨嗣昌,全都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让一个小小六品度支主事…接管…皇室内帑?!
皇帝是不是真的…疯了?!
然而,崇祯的命令还没完!他猛地提高了些声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厉色:
“你…给朕…听着…”
“明天…”
“不!现在!马上去找…”
他伸出的那根沾满污黑炭灰、仿佛刚从煤窑里扒出来的手指,不再指着刘墉,而是越过他,首首地指向了暖阁角落——那个先前被他任命为“皇家娱乐总监”的原魏忠贤余党干孙子,一个名叫“魏忠”的、同样吓傻了、努力往柱子后面缩的猥琐太监身上!
“去…找他!”
“魏…那个…魏总监!”
崇祯嘶哑的声音在这一刻带着强烈的破音,仿佛最后的呐喊:
“你俩…一起…”
“拿着…内帑…钥匙…”
“给朕…找!”
“找个…铺子!”
“开…一家…”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拍了一下龙椅扶手(发出一声空洞的轻响),在所有人惊恐到极致的目光注视下,吼出了那石破天惊的三个字:
“…大!酒!楼!!!”
话音落下的瞬间,崇祯像是彻底燃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那只拍在扶手的手无力地滑落。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重重砸在椅背上!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空气。
而整个暖阁,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绝望、更疯狂的寂静!
刘墉彻底瘫软在地,面无人色,仿佛看到了自己被九族消消乐的凄惨未来。
魏忠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
首辅温体仁的老脸由青转白,最终涨成一片诡异的猪肝色,他喉结剧烈滚动着,似乎想咆哮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兵部尚书杨嗣昌双眼失神,喃喃自语:“疯了…一定是疯了…内帑开酒楼…军饷怎么办…饥民怎么办…”
而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
这皇帝,是真疯了!
而且是那种不顾一切、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疯王!
他……真的能……开起来吗?!
王承恩死死扶住崇祯下滑的身体,感受着皇帝那微弱却极其坚韧的心跳,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某种混杂着恐惧和认命的…奇异光芒。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崇祯的龙袍一角。
“皇…皇上…”
“这酒楼…”
王承恩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期盼:
“…真…真要叫…‘皇家大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