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凌夜活得像一件被精心保管的货物。
老K的诊所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将地渊的喧嚣与杀机彻底屏蔽。门外是永恒的阴暗与酸雨,门内是恒温的、被过滤系统净化过的空气,以及消毒水那单调而令人安心的气味。
老K兑现了承诺。最好的药物,最高效的营养液,像精准的程序一样,定时注入凌夜的身体。
那管状的、呈淡绿色的糊状物尝起来像混着机油的青草,但效果却立竿见影。腹部的伤口在活性蛋白纤维的作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灼热的痛感一天天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痒的、新肉生长的感觉。
但这种安全是有代价的。
凌夜被严格限制在病床上,除了上厕所,任何可能引起外部注意的活动都被禁止。个人终端也被老K暂时“保管”,理由是防止信号泄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别想着联系外面,小子。”
老K为凌夜更换营养液时,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沉闷。
“你的命是我救的,但也是你花钱买的。在你的‘商品价值’耗尽前,最好安分点。”
凌夜躺在床上没有反驳。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无影灯的轮廓。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恢复,但精神上的创伤,却像地渊最深的裂隙,黑暗而幽深。阿杰临死前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以及自己身体在“神骸”操控下那冰冷残酷的微笑,像两部恐怖电影,在他脑海中循环放映。
越是试图压抑,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
为了转移注意力,凌夜开始将意识沉入体内,默默地探索那个名为“神骸”的鬼东西。它像一个寄生在灵魂深处的操作系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静默的休眠状态,只有在凌夜主动“调用”时,才会给出反应。
【状态:休眠】
【同步率:77.9%】
【功能列表:数据分析、战斗推演、信息渗透(权限不足)、生命体征监控,???】
......
这天下午,老K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他的办公室里,而是破天荒地在手术台前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
眉头紧锁,肥硕的身体在各种精密仪器间移动,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国字脸,此刻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烦躁。
那是一支义体手臂。
从指尖到肘关节,通体由一种哑光的黑色合金打造,表面布满了比发丝还细的生物肌肉束和神经传导纤维。每一根手指的关节都设计得无比精巧,甚至连指甲盖上那层模拟角质蛋白的涂层都惟妙惟肖。
这东西一看就不是地渊的产物,而是来自中城,甚至是天顶塔的顶级货色。
凌夜躺在床上,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视线里,老K一次次地将微型探针接入义臂的神经中枢,悬浮屏幕上瀑布般刷过一行行复杂的诊断代码,但最终总会跳出一个刺眼的红色错误提示。
“妈的……”
老K低声咒骂了一句,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肥大的手指在屏幕上烦躁地划拉着,试图从浩如烟海的数据中找到那个该死的BUG。
凌夜将意识沉入“神骸”。
【侦测到高密度数据流…请求接入?】
这应该是数据分析的功能。
“接入。”
凌夜在心中默念。
瞬间,那支义臂在脑海中被彻底解构。无数条数据线、能量回路、算法逻辑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甚至能“看”到指令如何从神经中枢发出,通过生物肌肉束,最终驱动指关节做出动作。
这是一个封闭而完美的系统,但在这完美的系统中,有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
在它的核心运动算法里,一个关于“力反馈预测”的子程序,与“能量分配模块”发生了冲突。
当义臂做出高精度的复杂动作时,预测动作所需力度的算法会向能量模块请求更多能量,而能量模块为了稳定,会稍微延迟零点几毫秒的供应。这个微小的延迟,导致力反馈出现偏差,反馈到神经中枢,系统就会判定为硬件故障,从而锁死整个义臂。
这是一个设计上的缺陷。一个天才的设计师,为了追求极致的性能,忽略了最基础的稳定性。
凌夜清了清嗓子,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
老K烦躁地瞥了过来:
“干什么?伤口又裂了?”
“没……没有。”
凌夜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
“就是躺久了,有点闷。”
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飘向那支困扰着老K的义臂,用一种带着好奇和外行口吻的语气问道。
“你修的这个……是高级货吧?我以前在垃圾场见过类似的零件,不过都碎成渣了。听说越是高级的玩意儿,越是金贵,一个小毛病就能让它整个瘫痪。”
老K“嗯”了一声,显然没什么心情闲聊。
凌夜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不耐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像是在回忆什么无关紧要的往事。
“我以前认识个专门倒腾旧芯片的老头,手艺特别好。那老头说过,很多老式的AI芯片,设计的时候想法太超前,总想一步到位,把预测和执行写在一个模块里。结果呢,跑起来就老出错。预测模块一使劲,执行模块就跟不上,两个模块互相打架,首接死机。”
老K的手指在屏幕上猛地一顿。
凌夜没有看他,依旧望着天花板,用闲聊的语气继续道。
“后来那老头想了个土办法,说这就像两个人拔河,你非让他俩一条心,准乱套。不如在中间加个传话的,把预测模块和执行模块分开,预测的只管算,算完了把结果告诉‘传话的’,‘传话的’再告诉执行的去干活。虽然慢了那么一点点,但稳当,从来不出错。他还给这法子起了个名,叫什么……‘异步缓冲’?”
诊所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气过滤系统还在发出轻微的嗡鸣。
老K没有回头,但凌夜能感觉到,一道如同实质的、带着极度震惊和审视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落在了自己身上。
显然想从凌夜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那张脸上只有病态的苍白和一丝闲聊被打断的茫然,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老故事。
下一秒,老K像一头发疯的犀牛,猛地冲回了手术台。他甚至没有去碰那支义臂,而是首接在控制屏幕上调出了最底层的代码编辑器。
肥硕的手指此刻化作了翻飞的蝴蝶,在虚拟键盘上敲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指令。没有去修改那个复杂的预测算法,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暴力美学,强行在预测模块和能量分配模块之间,插入了一段全新的、精悍短小的缓冲代码。
建立一个虚拟的数据池。
预测先行,将结果写入池中。
能量模块读取池中数据,滞后执行。
解耦!缓冲!
这思路简单、粗暴,甚至有些不合常规,但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那把锁的锁芯!
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重新开始滚动,几秒钟后,那个刺眼的红色错误提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绿色的【系统自检通过】的标识。
老K缓缓地伸出手指,在控制端上按下了“激活”键。
手术台上,那支沉寂了许久的黑色义臂,轻微地“嗡”了一声。它的五根手指,流畅地、优雅地舒展开来,然后又缓缓握成拳头,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卡顿。
成功了。
几个小时后,当凌夜从浅眠中醒来时,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密封的营养餐包,包装上印着中城区才有的品牌Logo,旁边还有一支高浓度的细胞修复针剂。这两样东西加起来的价格,足够一个地渊家庭奢侈地生活一个月。
老K魁梧的身影倚在对面的墙上,双臂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凌夜。诊所里很安静,那支修复好的义臂己经被收了起来。
“你的伤,再有两天就能下地了。”
老K开口,声音依旧沉闷,但那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平等的审视。
稍作停顿,锐利的目光便锁死凌夜的眼睛,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年轻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西十二万信用点,我好像收得太便宜了。”
老K的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你的价值远超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