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时,江宁城的长街己浸在一片流霞之中。
临近乞巧节,秦淮两岸己经被千盏灯彩织成绮丽星河,妙龄少女挽着竹篮穿梭其中,驻足打量精巧的乞巧果模具,对着并蒂莲的香囊低语浅笑。
还有少女举着刚买的莲花灯,与同伴商量着该选哪副作为供奉织女的祭品。
秦渊也凑热闹,买了一盏织女望月造型的花灯,准备回去的时候送给阿山。
他向店家借来狼毫升铺开素笺,几行小楷跃然纸上:“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唐朝杜牧的七言诗,虽是描写宫怨的一首诗,但此刻拿出来却很是应景,不过阿山大概是不认识这些字,回头还得念给她听。
这丫头平日里连胭脂水粉都舍不得买,更别提这些好看却不实用的物件了,这礼物也算是应景,算是酬谢她的送饭之恩了。
在古代,女子处处受礼教束缚,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乞巧节就像困在深潭的鱼儿终于能浮上水面透口气。
这天,家中长辈大多会默许女儿们尽情玩乐,不再像往常那样管束。老辈人常说,若在乞巧节苛责女子,织女会降下厄运。
“公子留步!“布帘掀起细碎声响,掌柜追至门槛,灯笼映得他眉眼发亮,枯瘦手指轻点灯面墨迹:“这祝诗......可是公子亲笔?”
秦渊负手转身,嗯了一声道:“是我所书。”
“好诗才,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掌柜哈着腰,绸缎马褂上的盘扣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秦渊似笑非笑道:“店家,若我是个无名之辈,这诗你就用在你这些彩灯上了,是也不是?”
“喔呦,岂敢岂敢呐!“掌柜喉结滚动着挤出笑意,“小人斗胆,愿出十两纹银买下这首诗,不知公子......”
他搓着双手,一副又局促又期待的模样。
“抱歉,没兴趣。”秦渊说完就往店外走去。
店家一看急了,连忙上前继续说道:“公子,是这样,对面绒花楼的清澜姑娘付了定金,让我今夜送一盏花灯过去,要求请人题诗上去,刚好付了十两银,还有一个时辰就到了约定时间,但我请的书生今日爽约来不了了,实在交不了差,公子一看就是心善之人,可愿帮我度此难关?”
“什么狗屁话,拿我的诗去讨好青楼女子?“秦渊墨色长衫猛地旋起,眉间寒意如腊月冰霜。
掌柜脚下一滑,险些跌坐在摆满花灯的竹筐里,慌忙扶住歪斜的灯架“柳清澜姑娘……她…她是未开过脸的清倌人……”
“让开!”秦渊斥了一声。
掌柜缩着脖子退到阴影里,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背影没入渐浓的夜色,他拿起狼毫将刚才的祝诗记下,端详半晌,蓦地皱了皱眉,心道真是可惜。
“那人不是沈家那赘婿么?”一个伙计凑了上来。
“再说一遍,他是谁?”掌柜侧目问道。
“就是九江路口那沈家,他们家的赘婿。”伙计又说了一遍,将头探出去看了看,回来又说道:“东翁,错不了的,就是沈家那赘婿,有些呆傻的那个书生。”
“哼,我还以为是啥了不起的体面角色呢,不过是猪鼻子插葱,装象的腌臜玩意儿罢了,比起窑姐又能高贵多少。”
掌柜的不屑地啐了一口,旋即转身,从后面的灯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盏造型别致精巧的玉兔灯。
他拿起毛笔,蘸了蘸墨,将刚才秦渊所写的祝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题写在了灯面上。
“掌柜,我的彩灯可好了?”
掌柜的抬起头,只见一个女子迈着婀娜的步伐,款款而来。
她鬓边赤金步摇随着动作轻颤,眼尾点着青黛,眼波流转似春水,朱唇微翘似笑非笑,纱衣半掩雪肤,细腰盈盈不堪一握,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似带着无形的钩子,轻易便勾走了人的三魂七魄。
“好了好了,清澜姑娘,说好了送过去,怎么亲自来啦?”
“恰好路过。”
“您瞧瞧满不满意。”
柳清澜拿起彩灯看了会儿,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抬高了些,看见上面的题诗。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她朱唇轻启,念出诗句的尾音时,尾调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杏眼如春水凝波,一瞬不瞬地盯着锦布,又低头反复吟诵了两遍,唇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掌柜的,这诗有意蕴。”
“清澜姑娘真有眼光,这韵律,这意境实属上等,难得一见呐。”
柳清澜勾起丹唇,从婢女手里接过钱袋,从中拿出一锭银,拿在手中晃了晃道:“办事得力,赏你的。”
“姑娘满意便好。”掌柜的见钱眼开,谄媚的躬身道谢,正待双手接过,柳清澜却又抽回了手,似笑非笑道:“你从哪请的书生?”
掌柜的眼珠一转,面不改色的答道:“回姑娘的话,不过是街边落魄书生,为了求生计,这才应了这差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柳清澜佯装不可思议道:“随手拉一个便有如此诗才啊?”
“对……”
“掌柜的不要扯谎了!”旁边的婢女鄙夷道:“刚才还看见你跟那跛脚书生理论呢,看人家那冷脸模样,莫不是你贪了人家的润笔费,那可不厚道呢。”
“我没有……”
又来回掰扯了几句,漏洞百出,掌柜犹豫片刻,叹了声气,还是将实情一五一十的托盘而出。
柳清澜斜倚在雕花榻上,烛火在灯布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得她眉间的花钿忽隐忽现。
她凝视着灯面诗句,良久未发一言。
作为绒花楼头牌,她素日里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消息最是灵通。
前些日子庾氏举办的石碑之试闹得满城风雨,那《离思五首》虽尚未大肆流传,她却早从相熟姊妹的恩客手中,辗转抄录了一份。
那缠绵悱恻的词句,最是能挑动怀春女子的情思,她自然也不例外。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灯面,忽然蹙紧眉头,眼尾的青黛晕染出几分惑人的风情。
既然能写出这般凄婉诗句的人,本该是名动江南的才子,怎会甘愿入赘,做那受尽冷眼的上门女婿?
这其中怕是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她眸光流转,心底己然升起几分探究的兴致。
“姑娘,这诗词是不是极好?”婢女一边挑起纱帘一边问道。
“是极好。”
“和青玉坊门前挂的那几盏彩灯如何呢?”
柳清澜嗤笑出声,无奈道:“天壤之别。”
“我怎么瞅着都一样呢。”
柳清澜嗔怪的点在她眉心处,没好气道:“反正都是一样的看不懂是吧。”
“那我去挂。”
“不必挂了,没听那掌柜讲么,作者不喜自己的诗作出现在风月之所,既如此,我们何必故意惹人恼呢。”
婢女无奈道:“那又怎么办,客人们都去青玉坊了,留了不少字画在那边呢,咱们这边都没生意。”
柳清澜将彩灯挂在二楼凭栏处,无奈道:“小妮子真是不晓得事,跟那帮卖皮肉的有什么好比的,怎么,春心荡漾了,不如我把你身契送过去,你也体会体会什么叫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滋味?”
婢女苦着脸道:“不要啊姑娘,我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