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的冬天,是渗进骨头缝里的冷。铅灰色的天穹低垂,压着这座被围困了数月、早己榨干最后一丝元气的孤城。城墙箭垛上凝结的冰棱如同垂死的獠牙,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寒风卷过空旷的街道,裹挟着废墟的焦糊味、冻毙尸骸的微臭,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绝望气息,呜咽着钻进每一个角落。
南城,瓮城内侧的藏兵洞。与其说是藏兵洞,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弥漫着血腥和草药苦涩气味的停尸间。洞壁被烟火熏得漆黑,角落堆着冻硬的、裹着破席的尸首。仅存的几十个还能喘气的河东残兵,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裹着能找到的所有破布烂袄,如同被剥了皮的刺猬,在昏暗中瑟瑟发抖。他们脸上糊着血污和黑灰,眼神空洞麻木,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角落里,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呓语,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洞中央,一堆用碎木和半湿的牛粪饼艰难维持的篝火,释放着有限的热量和更浓的、令人窒息的烟雾。
石重贵靠坐在冰冷的洞壁上。他赤裸着上身,虬结的伤疤如同大地的沟壑,在跳跃的火光下更显狰狞。左臂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敷上了最后一点捣碎的、带着浓烈苦味的盐蒿草根,用脏污的布条紧紧裹住,但边缘依旧有暗红的血渍不断渗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嵌入皮肉的箭簇,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他沾满血污和冻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里,是一片被冰封的死寂。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怀中一个被厚厚毛毡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襁褓——哑童依旧昏迷着,小脸在毛毡的阴影里青紫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像游丝。
那面被强行拼合、沾满血污和泥污的鹰翎金箍断箭,就靠在他手边的冻土上。断裂处参差的木刺狰狞,三片幽蓝的鹰翎蒙着一层灰烬。
“石帅…” 一个同样浑身是伤、声音嘶哑的老兵挣扎着凑近火堆,将半碗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汤水递到石重贵面前。那是用最后一点刮下来的树皮和几粒陈年粟米熬的“粥”,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土腥气。“您…您多少喝一口…吊吊气力…”
石重贵的目光缓缓移向那碗浑浊的汤水,又移回老兵那张枯槁绝望的脸。他没有接碗,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如同堵着砂石,发不出声音。力气,早己被抽空。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这座城池最后残存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种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毫无征兆地传来!很轻微,却异常清晰!脚下的冻土似乎都随之微微颤抖了一下!篝火的火苗猛地摇曳,几片燃烧的碎木屑被震落。
洞内死寂的残兵们瞬间被惊醒!茫然麻木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
“什…什么动静?”
“地…地龙翻身了?”
“不像…像…像是…有人在下面…在挖?!”
石重贵沾满血污的睫毛猛地一颤!冰封的死寂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警兆刺破!他沾满冻疮的手猛地撑住冰冷的洞壁,试图站起!左臂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咚!!咚!!!”
这一次,震动更加猛烈!清晰!仿佛有巨大的攻城锤在疯狂撞击着地底深处的岩石!沉闷的巨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洞顶的灰土簌簌落下!
“是地道!!” 一个曾经参与过守城的老兵失声尖叫,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契丹狗!契丹狗在掘地道!!他们要破城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狭小的藏兵洞内炸开!残兵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脸上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绝望!
“南门!是南门瓮城的方向!!” 另一个耳朵贴在冰冷洞壁上的老兵嘶吼着,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声音…声音是从瓮城下面传来的!他们要炸开瓮城!!”
瓮城!太原内城最后的屏障!一旦瓮城被从内部突破,契丹铁骑将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整个太原!
石重贵沾满血污的脸上,肌肉瞬间绷紧!那双深陷的死寂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他猛地将怀中的毛毡襁褓塞给旁边一个还算清醒的士兵!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护好他!” 嘶哑的声音如同两块锈铁摩擦。
不等士兵反应,石重贵沾满血污的手己经死死攥住了那支靠在墙边的鹰翎断箭!断裂处的木刺狠狠扎入掌心!剧痛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丝!他沾着血污和冻疮的脚,猛地踹开藏兵洞那扇摇摇欲坠、被冰雪冻住的木门!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灌入!吹得篝火几乎熄灭!也吹散了洞内弥漫的绝望和死气!
“能动的!跟老子走——!!” 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从石重贵嘶哑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高大的身躯,带着满身的伤疤和渗血的裹伤布,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复仇魔神,第一个冲入了外面那铅灰色的、被死亡笼罩的天地!
“跟石帅——!!”
“拼了——!!”
残存的、还有一丝血性的士兵,被这绝境中的咆哮点燃了最后一点疯狂!他们抓起手边残破的刀矛,甚至抄起燃烧的木棍,嘶吼着,踉跄着,如同扑火的飞蛾,紧随着那道一往无前的黑色身影,冲出了藏兵洞!
寒风卷着冰粒,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瞬间就是一道血痕。街道空旷死寂,如同鬼域。两侧的房屋大多只剩下断壁残垣,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石重贵赤着上身,在积雪和瓦砾中狂奔!每一步都踏在冻硬的冰壳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每一步都牵扯着后背的箭簇和左臂的伤口,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但他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眼中只剩下前方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在风雪中的——瓮城!
“咚——!!咚——!!!”
地底的撞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暴!如同地狱恶鬼在疯狂地捶打着大地的心脏!整个瓮城城墙都在微微颤抖!城墙根下的积雪被震得簌簌滑落!城墙上仅存的几个瞭望哨兵发出凄厉的警报!但声音在狂风中显得如此微弱!
石重贵冲到瓮城内侧的城墙根下!这里己经聚集了十几个同样被惊动、从附近残破工事里冲出来的士兵,人人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骇!
“火药库!!” 石重贵沾满雪泥和血污的手,猛地指向瓮城深处、靠近内侧城墙根的一个不起眼的、用巨大条石垒砌、如同堡垒般的低矮建筑!那是太原城最后的底牌!储存着仅存的、威力巨大的黑火药!原本是为了在城破时做最后挣扎,或者…与敌同归于尽!
“契丹狗的地道!目标就是火药库下面!他们要炸开火药库!连瓮城带内城一起送上天!!” 一个负责看守火药库的老兵嘶吼着,声音因恐惧而扭曲!
石重贵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契丹的目标不是瓮城本身!而是火药库!他们要利用地道,引爆火药库!用太原城最后的毁灭力量,彻底摧毁太原的防御核心!好狠毒!好算计!
“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士兵们绝望地嘶吼着,有人试图寻找工具挖掘,有人徒劳地用脚跺着地面,试图找出地道的入口!
“来不及了!” 石重贵的声音嘶哑冰冷,如同两块万年玄冰碰撞!他沾满血污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扫过瓮城的结构、火药库的位置、以及脚下大地传来的、越来越狂暴的震动源头!“地道…在火药库正下方!他们在埋设炸药!”
他的目光猛地钉在火药库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大门上!一个冰冷而疯狂的计划,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沌而剧痛的脑海!
“老耿头!” 石重贵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抓住旁边一个同样伤痕累累、却眼神依旧凶狠的老兵,“带几个人!把火药库大门…给老子从外面锁死!用铁链!浇上水!冻死它!”
“啊?!” 老耿头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石帅!您…您是要…”
“其他人!” 石重贵根本不给他问完的机会,沾满血污的手指向城墙根下那些被震落的巨大冻土块和残破的石碾,“搬!把这些东西!给老子堆到火药库大门外面!堆死它!越厚越好!快——!!”
命令如山崩!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质疑!残存的士兵在石重贵那如同魔神般燃烧着死寂火焰的目光逼视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们嘶吼着,如同疯狂的工蚁,扑向那些沉重的冻土块和石碾!用肩扛!用手推!用撬棍撬!将它们朝着火药库那扇厚重的大门疯狂地推去!堆积!
老耿头带着几个人,拖着沉重的铁链,踉跄着冲到火药库大门前,将粗大的铁链缠绕在门环上,用铁锁死死锁住!然后抓起旁边雪地里半冻的水桶,将冰冷的雪水狠狠泼在铁链和门锁上!寒风瞬间将水冻结成冰,将铁链和大门死死冻在一起!
“咚——!!!”
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从地底深处炸开!
脚下的大地如同波浪般剧烈起伏!堆积在火药库大门前的冻土块和石碾被震得轰然坍塌!靠近火药库地面的位置,坚硬的冻土猛地向上隆起!如同一条愤怒的地龙即将破土而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一股浓烈的、带着土腥味和硫磺气息的硝烟,从裂缝中疯狂地喷涌而出!
契丹的炸药!己经埋好了!引信正在燃烧!
“退——!所有人——退到城墙根下——趴下——!!!” 石重贵发出撕裂喉咙的咆哮!他沾满血污的手,猛地将身边几个还在徒劳搬运石块的士兵狠狠推开!
士兵们连滚带爬,惊恐万状地扑向远离火药库的城墙根死角!
石重贵没有退!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钉死在地面的铁桩!他就站在距离那疯狂隆起、喷涌硝烟的地面不到五步的地方!站在那扇被冻土块半掩、被冰封铁链锁死的火药库大门前!
他沾满血污和冻疮的手,不是去捂耳朵,也不是去护头。
而是猛地探入自己破烂中衣的怀里!
掏出了一首贴身藏着的、唯一还带着一丝体温的东西——一支用油布和蜡纸层层包裹的、保存完好的火折子!
“石帅——!!” 被推到城墙根下的老耿头看到这一幕,发出撕心裂肺、绝望到极点的惨嚎!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石重贵要做什么!
石重贵沾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倒映着脚下疯狂隆起的大地、喷涌的硝烟、那扇紧闭的火药库大门…以及大门缝隙里透出的、那象征着太原城最后一点家底的、致命的黑色火药!
他用牙齿,狠狠地咬开了包裹火折子的油布!动作快如闪电!沾满血污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擦燃了火折子!
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火苗,在凛冽的寒风中艰难地跳跃着!映亮了他沾满血污、冻疮和烟灰的脸,映亮了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如同灰烬余温般跳动的、决绝的死火!
“轰隆——!!!”
地底深处,契丹埋设的炸药终于引爆了!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地面!石重贵脚下的冻土瞬间如同沸腾的开水般翻滚、碎裂、向上喷发!一股炽热的、混杂着泥土碎石和硫磺火焰的气浪,如同地狱的吐息,猛地从炸开的洞口喷涌而出!狠狠撞在石重贵高大的身躯上!
石重贵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猛地一晃!但他沾满血污的脚,如同生了根!他借着这股毁灭性的气浪冲击,身体如同投火的飞蛾,猛地向前扑去!目标——正是那扇被冰封铁链锁死、被冻土半掩的火药库大门!
同时,他沾满血污、紧握着燃烧火折子的手,带着一股穿透轮回、焚灭九幽的决绝意志,如同闪电般,狠狠戳向火药库大门下方——一个被爆炸气浪震开、通往火药库内部狭窄通风口的铁栅栏缝隙!
火苗!接触到了里面那干燥的、致命的、堆积如山的黑色火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石重贵沾满血污的脸,在喷涌的地狱火焰和手中那点橘黄色火苗的双重映照下,定格成一个冰冷而决绝的永恒画面。
下一秒。
“轰——!!!!!!!!!”
天,塌了。
地,陷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光,和声音。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炽白光芒,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雷霆,瞬间吞噬了整座瓮城!吞噬了石重贵那扑向大门的高大身影!那扇被冻土半掩、被冰封铁链锁死的厚重石门,如同纸片般被撕成无数燃烧的碎片!被禁锢了太久的毁灭力量,如同挣脱了枷锁的亿万条愤怒火龙,从那个狭窄的通风口、从被炸开的石门缺口、从瓮城内部每一个可能宣泄的缝隙,疯狂地、争先恐后地喷薄而出!
不是爆炸。是喷发!是毁灭的洪流!
炽白的光芒瞬间转为刺目欲盲的橘红!巨大的火球翻滚着、膨胀着,以超越声音的速度,瞬间撑满了整个瓮城!坚固无比的瓮城城墙,如同被巨神用重锤砸中的沙堡,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从内部猛地向外鼓胀!然后,在亿万双(如果有的话)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轰然崩塌!
无数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城砖,如同流星火雨般被抛向数百丈的高空!烟尘混合着火焰,形成一朵巨大无比、翻滚升腾的、象征着彻底毁灭的蘑菇云!冲击波如同灭世的海啸,以火药库为中心,呈环状疯狂扩散!所过之处,靠近瓮城的房屋、工事、拒马、甚至来不及逃离的契丹先锋和守城士兵,瞬间被撕成碎片,化为齑粉!更远处的房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倒,瓦片如同暴雨般倾泻!
巨大的声浪,如同亿万个雷霆同时在耳边炸响!瞬间摧毁了所有听觉!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持续不断的、毁灭一切的轰鸣!
城墙根下,那些死死趴在地上的残兵,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巨力狠狠砸在后背!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耳中嗡鸣一片,口鼻瞬间被滚烫的烟尘和血腥气灌满!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崩塌!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震耳欲聋的轰鸣渐渐被一种更巨大、更空虚的耳鸣所取代。翻滚的烟尘如同厚重的幕布,缓缓沉降。
老耿头挣扎着从瓦砾和积雪中抬起头,吐出满嘴的泥沙和血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原本矗立着瓮城的方向。
那里,只剩下一个巨大无比的、冒着滚滚浓烟和暗红火光的、如同大地被撕裂的狰狞伤口!残存的、扭曲的、燃烧着火焰的城基断壁,如同巨兽的残骸,在浓烟中若隐若现。原本瓮城的位置,连同靠近瓮城内侧的大片城墙,彻底消失了!被硬生生抹平!
一个深达数丈、边缘流淌着熔融岩浆(那是烧化的砖石)的、散发着恐怖高温和刺鼻硫磺硝烟味的巨大焦黑坑洞,取代了那里的一切!
寒风卷过废墟,带起燃烧灰烬的余温,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老耿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浓烟和火焰,似乎在徒劳地寻找着什么。最终,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他枯槁的头颅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瓦砾中,浑浊的泪水混着血污,在布满沟壑的脸上蜿蜒而下。
巨大的蘑菇云,在太原城死寂的上空,缓缓升腾,翻滚,如同这座千年雄城最后的、无声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