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到西墙时,颜文峰跟着小六走进了布坊后院的学堂。
门楣上“颜记匠学”西个漆字被晚风吹起的布帘扫过,溅上了几点染缸里溅出的靛蓝色。
“东家,”管理洛阳织坊的老周先站了起来,手在粗布衣襟上蹭了又蹭,“您把大伙儿叫来,莫不是要讲新规矩?”
颜文峰没有接话,目光扫过屋内的十二张面孔——有跟着他从老家出来的老匠户,有从长安来的官差模样的年轻人,还有两个陌生的外乡管事。
最后落在那个佩戴银鱼袋的人身上:“李兄,可是奉了少府监的命令?”
佩戴银鱼袋的男子笑着拱手:“颜县男好眼力。在下是少府监派来的典作丞,特来学习您的织染方法。”他指了指墙角的木箱,“昨日见您烧砖用模子,今日倒想瞧瞧这布坊的新规矩。”
颜文峰这才走到堂前,从小六手里接过一卷青布。
展开时,布边一道细如蚊足的暗纹随着动作浮现出来——正是用现代字母“YJ”绣成的缠枝纹,针脚密得几乎看不清。
“从今天起,凡是在颜记匠学结业、经我检验过手艺的匠人,织出的布都要绣上这道边纹。”他的指尖划过那排暗纹,“每匹布的边角还会缝上小竹牌,记着匠人的姓名、作坊的位置。”
老周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这……比咱们原先的记号细多了。可要是有人照着绣呢?”
“所以才要官府的人来。”颜文峰转向典作丞,“少府监若能出个文告,说这‘颜记’是官府认可的正经货,那假的就算绣得像,也没底气拿到市场上卖。”
典作丞眼睛一亮:“颜县男这法子妙!少府监正愁民间织染良莠不齐,若能立个官方标识,往后收贡品也省了挑拣的功夫。”
屋内一时议论纷纷。
有老匠人拍着大腿笑道:“咱的手艺能挂官方标识,往后给闺女说亲都硬气!”也有外乡管事皱着眉说:“这规矩一立,小作坊可怎么活?”
颜文峰敲了敲桌案:“能不能活,看手艺。”他的声音沉了些,“往后颜记只收绣了标识、检验过的布。假的?”他指了指窗外晾着的正品青布,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我颜文峰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假的揪出来。”
这话落下,堂里忽然安静下来。
小六悄悄把那卷青布收进木匣,铜锁“咔嗒”一声,像颗钉子钉进众人心里。
谁也没料到,这钉子才钉下去半月,就有人来撬。
“颜东家!”
晨雾还没完全散去,颜府门房就扯着嗓子喊。
颜文峰刚喝了半口粥,碗搁在案上还没凉,就见个农妇抱着匹灰扑扑的布冲进来,眼角还挂着泪:“我家男人上月买了匹‘颜记’布,说要给娃做冬衣。可这布才洗两水就起球,线都断成渣!”
颜文峰接过布,指尖刚碰到就皱了眉——粗硬的纱线硌得手背生疼,布边的“YJ”暗纹歪歪扭扭,像是拿锥子硬戳上去的。
“这不是颜记的。”他把布摊在桌上,“真的布边绣线是三股拧的,假的用单股,一沾水就散。”
农妇“哇”地哭出声:“可那贩子说他是颜记的外坊!我男人为这布卖了半袋米,如今……如今……”
小六从后堂跑出来,手里攥着个布包:“东家,我昨日去西市转了转,十家布摊有三家挂‘颜记’。”他抖开包里的布,“这是我买的,您瞧这针脚——跟咱们的差远了。”
颜文峰捏着那匹假布,指节发白。
前日他还在匠学里跟徒弟们说“信誉比金子贵”,如今这假布就像一记耳光,抽得他耳朵嗡嗡响。
“查。”他把假布拍在桌上,“谁在卖?谁在做?”
小六压低声音:“听西市的老贾说,是张胖子的作坊。那胖子原先给咱们送过棉花,后来嫌利润薄,自己开了染坊。”他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我昨夜蹲在他作坊后墙,见他们拿次等纱线染了靛蓝,拿烙铁往布边烫‘YJ’——那烙铁都没刻好,有的‘J’腿是弯的。”
颜文峰霍然起身,青布衫角扫得茶盏叮当响:“走。”
“东家?”
“去见巡按御史。”他抄起案上的假布,“这不是砸我颜记的招牌,是砸百姓的信任。”
李大人的行辕在城南驿馆。
颜文峰递名帖时,门子见他腰间的县男鱼符,连茶都没让等,首接引去后堂。
“颜县男可是为西市的事来的?”李大人正翻着案上的文书,见他进来,指了指旁边的假布,“昨日己有百姓拦轿告状,说买了冒牌布。”
颜文峰把小六收集的证据一一摊开:“这是假布,这是作坊位置图,这是三个买过假布的百姓按的手印。”他盯着李大人乌亮的官靴,“大人若信得过在下,明日我带您去西市,当场辨认假货。”
李大人抚着胡须笑道:“早闻颜县男做事踏实,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收起证据,“明日辰时三刻,我着便服去。”
第二日西市。
日头刚爬过牌楼,市集就像开了锅。
卖胡饼的梆子声、卖胭脂的吆喝声、骡车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混着布帛特有的浆香气,裹着人往布摊涌去。
颜文峰混在人群里,眼尖地看见街角那个挂“颜记”幌子的摊位。
李大人穿着青布短打,手里提个竹篮,慢悠悠凑过去。
“客官瞧这布,颜记的正经货,染得匀实。”摊主是个精瘦汉子,见有人来,忙展开一匹月白绸子,“您摸摸这手感——”
李大人伸手一摸,眉头就皱了。
他指着布边:“这暗纹……怎的比我前日买的浅?”
“客官好眼力!”摊主赔着笑,“这是新一批的,纹更细了。”
颜文峰挤到近前,扫了眼布边——果然,“J”的腿是弯的。
他冲李大人微微点头。
“拿官凭来。”李大人突然提高声音,手往怀里一探,露出半方御史银印,“我是巡按御史,查你假冒颜记商标!”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摊主脸色煞白,转身要跑,却被跟来的差役一把按住。
后面几个布摊的人见势不对,抓起布就往巷子里窜。
“张胖子呢?”颜文峰揪住摊主衣领。
“在……在后面仓库!”
众人冲进巷子深处的仓库时,正见个圆滚滚的胖子往马车上爬,怀里还抱着几卷布。
李大人一声令下,差役们一拥而上,把胖子按在地上。
“你们敢抓我!”张胖子挣扎着抬头,脸上沾了块靛蓝染料,活像只花脸猫,“我家老爷是……是……”
“是哪个老爷?”李大人俯身盯着他。
张胖子突然闭了嘴。
可就在被押走的刹那,他突然扯着嗓子喊:“你们等着!我家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一嗓子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颜文峰望着张胖子被推进官车,车辙碾过青石板,留下两道深痕。
风卷着布角掀起,露出车里几卷假布的边纹——那弯腿的“J”,像道没愈合的伤口,正渗着暗蓝的血。
李大人拍了拍他肩膀:“颜县男,这案子没那么简单。”他望着远处渐浓的暮色,“且等我顺藤摸瓜,定要揪出这背后的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