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过老槐树梢时,晒谷场的麦垛后亮起三盏防风灯。
颜文峰蹲在石磨前,用竹片将《育苗步骤图》拓在粗麻纸上,指尖沾了墨汁也顾不得擦——白日里被县学夫子骂作"歪门邪道"的农技,此刻正从他笔下流泻成二十七个步骤,每一步都标着"取苗三寸""水浸半刻"的简明注脚。
"都围紧了!"李大牛扯着嗓子喊,肩头还沾着白天割稻的草屑。
他手里攥着两株青嫩的稻秧,左手是普通秧苗,右手是颜文峰改良过的矮秆品种,"瞧见没?
这株根须多了三圈,分蘖能多抽两支!
县男说了,明儿起每五户分十株,照着图上的'压节法'插——"
麦垛后传来窸窣响动。
阿七正蹲在草堆里磨剪枝刀,刀身映着月光,将他半张脸割成明暗两半。
这个从前总缩在菜畦边的园丁,此刻脖颈微侧,耳尖动了动——那声音不是学员换脚的响动,倒像是鞋底蹭过带刺的蒺藜草。
他目光扫过人群,落在最后排那个穿灰布短打的"新学员"身上:对方的手始终揣在怀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颜文峰递过去的《防虫烟丝配比表》都接得生硬。
"阿七。"颜文峰头也不抬,竹片在麻纸上顿了顿。
他早注意到那抹不自然的僵硬——穿越前在农资市场摆摊时,他见过太多偷配方的贩子,缩着肩、眼神飘,跟这人一个模子刻的。
阿七起身时像片被风吹动的树叶,等"新学员"察觉时,后腰己抵上冰凉的剪枝刀。"兄弟,怀里揣的什么?"他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股子从前当刺客时养成的狠劲。
"没、没什么!"那人惊得踉跄,怀里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
刘三石赶紧弯腰去捡,展开却是半块烤糊的炊饼,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纸,墨迹未干,写着"秧高五寸""烟丝七两",旁边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稻穗,关键处拿朱砂点了圈。
颜文峰捏着纸条凑到灯前,月光从他发间漏下来,照得眼底寒芒一闪。
纸角有行极小的字:"速报司农寺,此术若传,田赋必乱。"他突然笑了,指节敲了敲纸条:"他们倒会扣帽子——田赋乱不乱,看的是产量,不是谁教的法子。"
"县男,"陈二狗攥着腰间的短刀挤过来,眉峰拧成个疙瘩,"前日东头村丢了半袋麦种,昨日西庄的《嫁接图》被撕了角,合着都是这些狗东西干的!
明日起我带护卫队绕庄子巡三圈,再在井台、老槐树下埋暗哨,看他们还怎么钻空子!"
阿七松开剪枝刀,弯腰捡起地上的布包。
他指尖擦过包角的补丁——这布料是城南绣坊的,前日他去买花种时,还见几个公差在那打听"颜家庄的怪学问"。"我去外围。"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石头,"林子里的野径、河湾的浅滩,我熟。"
月光漫过晒谷场,照见阿七眼底的浑浊正在褪去。
这个曾被颜文峰从刺客窝子里救出来的男人,此刻背挺得笔首,像株被砍过枝桠却重新抽芽的老松。
颜文峰拍了拍他肩膀,掌心能触到粗布下凸起的骨节:"好,你做我们的影子。"
夜更深了,学员们捧着麻纸图册散去时,露水己打湿了裤脚。
颜文峰站在晒谷场中央,望着阿七的身影消失在玉米地深处,又转头看向陈二狗带着护卫队往村西头去的方向。
风里飘来淡淡的艾草香——是刘三石在烧烟驱蚊,火星子噼啪炸响,像极了穿越那晚球形闪电炸裂的声音。
他摸了摸怀里的手机,冰凉的触感让心跳稳了些。
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比往日多了几分焦躁。
颜文峰抬头望向北边的官道,那里有片黑压压的树影,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像极了披着甲胄的人,在夜色里隐去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