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后,有师娘温暖的炊饼,有里正公崭新的笔墨,有那寄托着无限期许的“行舟”二字,更有无数个孤灯苦读的夜晚所积累的底气!
他抱着考篮,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回耳房。
他将篮子放在书案上,一件一件,仔细地检视、整理着里面的物品,如同将军在战前擦拭自己的佩剑。
五日的休整,陈禾并未松懈。
他按照王伯和里正公的指点,将考篮里的物品与自己的铺盖卷、衣物再次清点、打包,确保万无一失。
他不再疯狂做题,而是拿出之前的笔记和修改过的文章,一遍遍温习“务实策”的要诀,在脑海中模拟着考场可能遇到的各种题型和应对思路。
累了,就看看师娘绣的“行舟”二字,或者掰一小块师娘做的炊饼细细咀嚼,感受着那份朴素的温暖与力量。
终于,解试开考的日子到了。
天还未亮,汴梁城贡院外己是人山人海。
各地赶来的学子,提着各式各样的考篮、背着铺盖卷,在衙役的呼喝声中排起长龙,等待着搜身入场。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兴奋、焦虑以及各种食物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陈禾也在这长龙之中。
他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粗布长衫,背着师娘给他的棉褥和毯子,手里提着那个靛蓝色粗布盖着的、沉甸甸的考篮。
他的身形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眼神却异常沉静,像一泓深潭,波澜不惊。
排在他前面的钱茂才,衣着光鲜,却脸色发白,不停地搓着手,嘴里念念有词,显然紧张到了极点。
孙文博则显得沉稳许多,闭目养神。
李谦等人也神色凝重。
衙役粗暴的搜身开始了。
轮到陈禾时,他平静地放下考篮,解开包袱,展开铺盖卷。
衙役粗鲁地翻检着他的东西,当掀开考篮的粗布,看到里面码放整齐的炊饼、油纸包和崭新的笔墨时。
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这个衣着寒酸的学子,考具竟如此齐全讲究。
“东西包好!下一个!”衙役挥挥手,没多刁难。
陈禾重新打好包袱,提好考篮,随着人流,走进了那道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贡院大门。
贡院内部,是一排排低矮狭窄、如同鸽子笼般的考棚。
按照号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间,陈禾走了进去。
虽然研究历史时,对古代科举环境早有了解,可实际看到,还是给了陈禾小小震撼。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头、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空间极小,仅容一桌一凳一板床。
桌凳粗糙,板床冰凉。
他放下东西,先将师娘给的那块厚棉布仔细铺在冰冷的板床上,再铺上棉褥,毯子放在一边。
然后,将考篮放在桌上,掀开粗布,取出崭新的墨碟,倒入一点清水,拿起那块乌黑发亮的墨锭,开始沉稳地研磨。
墨香渐渐散开,驱散了些许考棚的异味。
他取出那方师娘绣着“行舟”的红布,端端正正地铺在桌角。
那抹鲜亮的红色,在这灰暗压抑的考棚里,如同定海神针,也如同燃烧的火焰,照亮了他沉静的眼眸。
当开考的铜锣声在偌大的贡院上空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响!
无数考棚内,响起了或急促或沉稳的翻卷声和落笔声。
陈禾深吸一口气,拿起考卷,凝神看去。
首场,经义题。
题目是:《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己。”》论其要义。
一个不算冷僻,但极易流于空泛谈“安贫乐道”的题目。
陈禾没有急于下笔。
他闭上眼,王崇明“务实”的风格,赵夫子“破题要实”的叮嘱,山长“紧扣要诀”的教诲,以及自己“务实策”上列出的要点,如同清泉般在脑海中流淌。
片刻,他睁开眼,目光锐利而沉静。
提笔蘸饱浓墨,手腕沉稳悬于纸上,在洁白的卷首,落下破题之句:
破题:夫子此言,非倡君子必处困厄,乃言其志不在温饱安逸,而在求道修身、敏行慎言以正己!
其核心,在“敏事慎言”之务实作风与“就有道而正”之求学路径,此乃“好学”之真谛,亦为官修身之根本!
字字铿锵,首指核心!没有空谈安贫乐道,而是精准点出“敏事慎言”的务实作风和“就有道而正”的求学路径才是关键!
更将“好学”与“为官修身”的现实意义联系起来,完全契合了王崇明的取士标准!
笔尖在竹纸上流畅地滑动,沙沙的书写声,在这充斥着焦虑呼吸和压抑咳嗽的庞大贡院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极快。
午时的铜锣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考棚的寂静。
瞬间,整个贡院仿佛活了过来,压抑的咳嗽声、伸懒腰的骨节脆响、翻动包裹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饥饿感也准时袭来。
陈禾放下笔,小心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他打开师娘张王氏准备的考篮。
最上层,白布包裹的炊饼依旧散发着麦香,只是边缘己有些发硬。
他取出一块厚实的炊饼,掰开。又打开那个装着酱牛肉丁的油纸包,浓郁的酱香立刻飘散出来,引得隔壁号舍传来几声清晰的吞咽声。
他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小撮油亮的肉丁,均匀地撒在掰开的炊饼中间。
再打开另一个油纸包,是拌着香油的腌萝卜干,夹上几根。
最后,拿起那个崭新的皮质水囊,拔掉塞子,里面是清冽甘甜的井水,这是里正公特意让灌满的。
一口咬下去,扎实的炊饼混合着咸香油润的酱牛肉丁和爽脆微辣的萝卜干,再喝一口清凉的井水。
虽然简单,却极大地抚慰了饥肠辘辘的肠胃,也驱散了考棚的压抑。
他吃得慢而专注,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如同对待圣贤文章。
隔壁的考生似乎也在吃东西,但很快传来他压低声音的抱怨和干呕,显然是对考棚提供的粗粝冷食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