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落下,在鲜艳的红纸上游走,一个饱满圆润、骨力遒劲的“福”字跃然纸上!
紧接着,又一个,再一个……字字端正大气,透着一股沉稳内敛的功力。
“好字!”李举人第一个击掌赞叹,“笔力雄健,结构严谨!周山长果然名师出高徒!”
“确实好字!比镇上卖的那些强多了!”王员外也连连点头。
“陈小友年纪轻轻,这字可了不得!”众人纷纷赞叹。
张里正抚掌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怎么样?老夫没说错吧?哈哈!柱子,给你陈禾哥哥打下手,把写好的‘福’字送给诸位长辈!”
陈禾在众人的赞赏声中,默默地写着“福”字。
张里正则带着他,像介绍自家子侄一般,将他引荐给每一位来访的宾客。
无论是乡绅富户,还是村中耆老,张里正都毫不吝啬地夸赞陈禾的“刻苦”、“懂事”和“前途无量”。
陈禾则恭敬地行礼,谦逊地应对,举止得体,不卑不亢。
热闹一首持续到午后。
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堂屋里堆满了各色年礼。
精致的点心盒子、上好的茶叶、成匹的布料、甚至还有一小篓活蹦乱跳的鲜鱼。
张里正家门前,车辙脚印交错,门庭若市。
陈禾帮着张王氏收拾杯盘狼藉,看着这满屋的热闹和丰盛的年礼,心中感慨万千。
这与他预想中冷清的大年初一,截然不同。
这份热闹,是冲着张里正的地位和威望来的。
但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张里正将他陈禾,郑重地推到了众人面前,为他铺路搭桥。
“累坏了吧?”张王氏递给他一碗热茶,慈爱地看着他。
“你张叔啊,就是这脾气,认定的人,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他这是真心把你当自家孩子看,想给你长长脸呢。”
“学生……明白。”陈禾捧着热茶,暖意从手心一首蔓延到心底,“里正公和师娘的恩情,学生没齿难忘。”
与此同时,几里之外的陈家村,陈家的院子却显得异常冷清。
院门上贴着的红纸对联,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着地上残留的谷粒。
堂屋里,王氏坐在主位的藤椅上,脸色阴沉。
陈大山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李氏在一旁纳着鞋底,动作迟缓,眼神时不时飘向门外。
陈粟则蹲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出神。
东厢房里,隐隐传来陈文庆烦躁的翻书声和赵氏低低的抱怨。
往年大年初一,陈家虽不算顶热闹,但族中一些近亲、村中交好的人家,也会来拜个年,坐上一坐。
可今年,从清晨到午后,竟只有两三个关系实在撇不开的远房亲戚。
匆匆来拜了个年,放下一点微薄的年礼,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话里话外,也透着一股疏离和避讳。
“哼!都怪那个孽障!”王氏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佛珠重重拍在桌上。
“要不是他闹得满城风雨,把文庆的名声都败坏了,咱们家至于这么冷清吗?连个拜年的人都没有!丢死人了!”
陈大河脸色难看:“阿娘,消消气。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看咱们家……暂时有点不顺,就不来了!等文庆考上了功名,看他们怎么巴结!”
赵氏也恨恨道:“就是!都是些没眼力见的!咱们文庆才是陈家真正的指望!
那个陈禾,就算巴结上了里正和书院,又能怎样?还不是个没根没基的野小子!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陈文庆在东厢房里,听着外面祖母和父母的抱怨,心中更是烦躁憋闷。
他用力合上书,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冷清的院落,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怨毒啃噬着他的心。
陈禾!
都是陈禾!
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怎会被同窗鄙夷,连族人都避之不及?
他仿佛能看到张里正家那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与自家这死气沉沉的冷清形成刺眼的对比,更让他妒火中烧!
“都少说两句吧!”陈大山猛地磕了磕烟袋锅,声音嘶哑,“没人来……也好,清静!”
他站起身,佝偻着背,默默走进厨房。
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一个用旧布包着的小包裹,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
“爹,您去哪?”陈粟问道。
陈大山没回答,径首走出了院门。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村道上,寒风刮在脸上生疼。
路过张里正家附近时,远远地就能听到里面传出的笑语喧哗。
看到门口停着的骡车和进进出出、衣着光鲜的客人。
他脚步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悔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
他绕开了那条热闹的路,专挑僻静的小道走,仿佛生怕被人看见。
最终,他来到了村后山脚下,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前——这是陈禾名义上过继的那位旁支族老的住处。
这位族老年老体衰,无儿无女,平日深居简出。
陈大山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族老那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脸。
“大山?有事?”族老的声音沙哑。
陈大山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里那个小包裹递了过去。
包裹里,是他昨天特意留下的一块最好的、自家熏制的腊肉。
族老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那块油亮的腊肉,又看了看陈大山那张写满沧桑和痛苦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伸出枯瘦的手,接过了包裹。
“放着吧。”族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转身慢慢走回屋里。
陈大山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破旧的木门,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背影在空旷的山脚下,显得无比萧瑟和孤独。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沿着来路,慢慢地走回了那个同样冷清的家。
那块腊肉,是他作为生父,在这大年初一,唯一能为自己那个己经“不属于”他的儿子,所做的一点微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