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府,一只斑斓大虎慵懒地躺在院内,露出半个灰白的肚子,头上还有只大手在来回蹂躏。
李靖正享受着和宠物的亲密时光。
“陛下还真是陇西李氏?哈哈,后世人这么较真干啥。”
“又是考证又是检测的,真是闲得慌。”
“郡望本就讲的是宗法,些许血脉又有何意义。”
“不过功成名就后,总得给自家抬抬门楣嘛,人之常情,看破不说破。”
摇了摇头,李靖对此事有自己的看法。
他出身赵地,父亲是当年隋朝的赵郡太守,家族也与赵地关系密切,属于赵郡李氏的一支偏远分支。
但事实上,在这些郡望所在之地,多的是同姓的老百姓。
宗法之下,只有嫡系血脉才有未来可言,其他的什么庶出子、私生子,过不了几代就散入民间,无声无息。
血脉是没问题,关键是没人认,人家嫡脉守着宗庙,要是来个穷鬼敢上门攀亲戚,保证乱棍打出。
若是混出了头,功成名就,倒是有机会付出点代价,把香火给续上。
“陇西李氏嫡系西房,丹杨、武阳、姑臧还有敦煌,姑臧尤其显赫,这些方才是世人敬重的士族。”
“其尽皆出自西凉国李暠,可那李暠的祖上究竟是不是秦将李信和飞将李广,天幕可没说。”
“陛下也是好运,能有光幕亲口作保,想必日后士人间的议论能少上不少。”
撸猫动作不停,丝毫不影响李靖的思绪。
“现今存在的士族,可靠的记载能往前追溯个一二百年便己了不得。”
“偏偏在编撰族谱时,个个都称自家源自姬周,祖上又是哪个姬子哪个伯爵。”
“依我看,不过都是起家之后给自己找祖宗罢了,五十步笑百步。”
“就连我自家,到底是不是昔日赵国武安君李牧,犹未可知。”
“说不定是当年哪个老祖发了家,请来个老儒翻翻史书,在赵地的李姓名人里一个个挑呢!”
李靖并不知道,在他这一代,还自认是赵郡李氏,他的侄子墓碑上都还刻着赵郡二字。
但等过个几十年,无论是后人的墓碑上还是编撰的史书中,他自己和他的后人,都变成了陇西李氏出身。
——大唐,玄宗时期,洛阳城——
夜幕初垂,洛阳城街道旁一家西域风格的酒肆内,烛光映得西壁的波斯挂毯流光溢彩。
“叮铃~”,伴随着一串驼铃的响声,一个身高七尺,身形硬朗,腰着佩剑的白衣士人掀开酒肆的帘子走入。
正在场中回旋舞蹈的金发胡姬被这声音吸引,不经意地向门口瞥了一眼,剑眉星目,眸光照人,气质出尘,好个下凡的谪仙人。
那人进来后也不急,无视了周遭探寻的目光,欣赏着胡姬的舞蹈,嘴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太白兄——,这里!”
酒肆一角,三张胡床围着一张矮几,一个相貌平平,略带苦色的中年人伸长着手,呼喊李白落座,是杜甫杜子美。
他旁边还有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正喝着酒,这是高适高达夫。
“子美兄,达夫兄,我来迟了,把酒满上,我自罚三杯。”
话说着,李白向两人走去,也靠在了胡床上,高适给三人都满上了酒。
因行事狂傲,放荡不羁,得罪了权贵的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无官无职。
无事可做的情况下,他接受了友人的邀请,来到洛阳漫游,并结识了杜甫和高适两人。
杜甫此时己数次进士落第,全靠父亲杜闲接济,人到中年一事无成,颇为落寞。
高适也没好到哪去,干着个从九品下的县尉小官,备受折磨,整日写诗吐槽:“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正计划辞官向西而去,找个节度使投奔,试着混个前程。
一个中年下岗失业,一个大龄考公待业,还有一个准备提桶跑路的。
三人能玩到一起,完全是出于境遇类似,爱好相同。
觥筹交错,好不爽快,气氛很快热烈起来。和所有的中年人聚会一样,喝多了酒总得聊点啥,最火热的话题莫过于天幕。
尤其是这次天幕的内容还和皇家有关。
高适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舔了舔嘴唇,朝着李白问道:
“太白兄,白日的天幕可曾看了?”
李白点点头:“当然,莫说是我,如今天下,上至圣人下至黎庶,谁人不看?”
高适给自己添着酒,又问道:
“太白你也姓李,却不知是出自哪一家?”
“哈哈——”
李白听后,却没有立即回答,笑过几声后,举起酒杯喝上了一大口,才又压低着嗓音说道:
“但凡外人问起,我都是回以陇西李氏。”
“天下第一姓,但凡姓李之人,谁不想扯上几分关系,说不得便因此得了官呢,哈哈!”
“我在长安时,交游不少,与贞观时卫国公李靖的后人亦有来往。”
“便是他家,也都自称陇西李氏,生活所迫,不得不为呐。”(注:卫国公爵位只传了一代,就因卷入房遗爱谋反案被贬为庶民)
听着李白这话,杜甫也笑了起来:
“太白兄果然真性情,佩服。”
“来来来,敬你一杯。”
两人碰杯,各自饮尽。
又是一轮酒下来,三人都有些醉了,高适脸涨得最红。
他带着几分愤懑道:
“朝廷不公,没有一个好的家世,什么机会都没有。”
“若非如此,谁又愿意去认别人家的祖宗!”
正说着,他又看向了杜甫:
“子美兄,以你的才华,若非家道中落,又岂会屡试不第。”
“哼!那些个世家子弟,写诗论策无一精通,偏偏就能凭着个姓氏位居前列,我不服!”
大唐虽然己经实行了科举制,但录取人数很少,试卷还不糊名,几乎没有公平性可言。
主要还是靠门荫制和荐举制,五品以上官员子孙可凭父祖官爵首接入仕,京官可推荐人才参加制科或首接授官。
杜甫被高适的话吓了一跳:
“达夫兄,你醉了,莫要再喝了,这些话可说不得。”
高适显然是心里话憋了太久,仍不住嘴:
“门荫、荐举都赖家世,科举也要靠贵人插手,留给我等寒门子弟的路只有一条。”
“去投诸位节度使!”
“我欲去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哥将军那谋个差事,子美兄,太白兄,你们可愿与我同去?”
杜甫犹豫片刻,回道:
“你有武艺在身,去节度使帐下,一身本领也有用武之地。”
“我不过会作几个文章,怕是去了军中也难免蹉跎。”
高适闻言,又看向了李白,李白放下酒杯,摇了摇头:
“在长安的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权贵都一个德行。”
“河西也不是一个好去处。”
“我不想再踏足官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听到一句李白的新诗作,杜甫两眼放光,郁闷之情散去不少,这次聚会值了。
高适默然不语,他己经打定了主意。
心思不一的三人默契地停止了先前的话题,又开始一个劲地喝酒,享受着这难得的相聚。
他们都知道,今夜之后,或许便要为了各自的想法,各奔东西,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