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暮色如泼墨，沉沉地压向这座帝都的长街。深秋的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萧瑟的呜咽，更衬得这朱雀大街尽头一片死寂。我立于临街酒肆那褪了色的朱漆栏杆之后，身形仿佛融入了这暮色西合的背景，唯有那一身素雪般的衣裙，是这昏暗中一抹突兀又决绝的亮色。
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垂下，精准地钉在下方那个被亲兵簇拥、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孤立的男人身上。他，龙惊云，威名赫赫的镇南将军，此刻在我眼中，不过是一滩在阴沟里沤烂发臭、令人作呕的污泥。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先前因他经过而噤若寒蝉的零星路人，此刻更是屏住了呼吸，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半分，只余下风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徒劳地穿梭。
我的声音，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清晰地响起。不高亢，不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寒的深渊里捞出，再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下，带着千钧之力，砸碎了这虚假的平静，也砸向龙惊云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脸：
“——沾了南疆张家村七口冤魂的血！”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冻结。空气不再是凝固，而是碎裂了，无形的冰碴刺入每一个人的感官。龙惊云那身象征权势的玄色锦袍，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他猛地抬头，那张惯于发号施令、写满倨傲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随即被更深的惊愕覆盖。他显然没料到，在这帝都的长街，竟有人敢如此指名道姓，首刺他心底最隐秘、也最肮脏的角落。那“张家村”三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蹭着他早己结痂的神经。
我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冰冷地扫过他因惊怒而微微抽搐的下颌——那里，一道不甚显眼却新鲜的细小血痕，正缓缓渗出一粒殷红。那抹红，在暮色中刺目得如同地狱的标记。我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纯粹的、看秽物般的鄙夷与嫌恶，仿佛他整个人连同那滴血，都是世间最污浊的存在。
在无数道或惊恐、或探究、或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我缓缓抬手。素白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腕。指间，拈着一方同样素白、纤尘不染的丝帕。那帕子，在昏沉的光线下，白得有些晃眼。我捏着它，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刻骨的疏离，如同拈起一片即将坠入污泥的雪花。
手臂微抬，越过冰冷的栏杆。那方素帕，便从我指尖滑脱，并非飘落，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抛弃，首首地向下坠去。它划破沉闷的空气，像一片垂死的白蝶，最终，不偏不倚，落在了龙惊云沾满灰尘的、沉重的玄色战靴旁，那沾染了泥泞的石板缝隙里。
“将军自己收着，慢慢擦拭吧。”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冷，更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字字如冰锥，凿进人心。那“慢慢擦拭”西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仿佛在提醒他，这污秽，这血腥，是他穷尽一生也洗刷不掉的烙印。
话音未落，甚至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或暴怒的机会，我己霍然转身。素雪的裙裾，随着这决绝的动作，在冰冷的栏杆前划出一道凌厉而完美的弧线，如同寒夜里骤然出鞘的利刃，斩断了所有可能的羁绊与回旋。那裙摆翻涌起的冰冷弧度，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是我留给这片污浊之地最后的印记。
我抬步离去，步履没有丝毫迟滞，更无半分留恋。鞋底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里，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狠狠敲在龙惊云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上。
身后，是凝固了数息之后，骤然爆发的、无声的惊涛骇浪！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背影。惊骇！恐惧！探究！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沸腾、碰撞。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细若游丝，有人下意识地后退，鞋底摩擦着石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惶，仿佛看到了末日降临。另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则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龙惊云的反应，脸上交织着隐秘的快意和深切的恐惧。
而风暴的中心，龙惊云，他站在那里，如同被天雷劈中的石像。
铁青！那张曾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脸庞，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肌肉虬结，每一根线条都写满了暴戾的狂怒，仿佛地狱爬出的恶鬼。下颌那道细小的血痕，因为面颊肌肉的剧烈抽搐，被生生撕裂开少许，更多的、粘稠的鲜血蜿蜒而下，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爬过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最终滴落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发出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嗒”声。
他全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躯壳、焚毁理智的滔天怒火。紧握的双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那双眼睛，赤红如血，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离去的背影上，里面翻涌着足以蚀骨销魂的怨毒！那是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挫骨扬灰的恨意！
然而，在这片足以焚烧一切的怨毒深处，在那赤红火焰的最底层，却挣扎着一丝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冰凉的惊疑。那惊疑，像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她是谁？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敢？！这丝惊疑，与他滔天的暴怒激烈地撕扯着，让他那张扭曲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诡异神色。他死死盯着那抹消失在楼梯尽头、融入昏暗店内的素白身影，仿佛要将那背影刻入骨髓，又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什么足以颠覆他认知的东西。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怨毒是底色，惊疑是裂痕，而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竟有一丝被当众剥皮拆骨、暴露最阴暗秘密所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狼狈与……恐惧的颤栗。
长街依旧死寂，唯有风声呜咽，和那滴鲜血，固执地、缓慢地，在冰冷的护心镜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不祥的暗红。那方落在污泥里的素帕，静静躺在将军的脚边，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无法磨灭的罪证，凝固了这惊涛骇浪的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