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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刺骨的冷。
即使裹着那件华贵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银狐裘，即使身处这间温暖如春、陈设精美得如同仙宫般的东厢房，那股寒意依旧像跗骨之蛆，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地钻出来，冻得我西肢百骸都在微微颤抖。
这里太亮了。不是烛火的光，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紫檀木家具温润的光泽，是博古架上玉器瓷器冰冷的反光，是窗外廊下彻夜不熄的琉璃宫灯投进来的、带着暖意的光晕……所有这些光，都像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冷冷地、带着审视地窥视着我这个闯入者，让我无处遁形。
我蜷缩在宽大得能躺下三个我的、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拔步床角落。床上挂着层层叠叠的云霞锦帐，上面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流光溢彩。这曾经是我梦里都不敢想象的富贵景象，如今却像一张巨大的、华丽的网，将我牢牢困住，几乎窒息。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银狐裘边缘柔软的长毛，触感温暖，却丝毫暖不了我的心。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将军夫人那张脸。
唐归晚。
她真美。美得像画里的神仙妃子。肌肤是养尊处优的白皙细腻，眉目如画，气质高贵雍容。她看我的眼神……有怜悯，有温和，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真正主人的平静。
可当她听到将军那道命令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闪过的惊愕、难以置信，还有那被强行压下去的、如同被冒犯般的冰冷怒意……我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只是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绝不会看错。
还有那个叫碧荷的大丫鬟，扶我时动作看似轻柔，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疏离。给我拿衣服时，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和……鄙夷？仿佛我是什么脏东西，玷污了她们栖霞苑的清净。
将军……他为什么要这样？
把我从西暖阁挪到这个紧挨着夫人正房的、华丽得吓人的牢笼里？
是为了告慰石郎在天之灵？还是……为了折辱那位高高在上的相府千金？
石郎……
想到这个名字，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个憨厚的、总是挠着头对我傻笑的汉子，那个拍着胸脯说“含烟，等打完仗，哥风风光光娶你过门，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汉子……没了。
连尸骨都找不到。
狄人的弯刀……该有多快？他死的时候……疼不疼？有没有……喊我的名字？
巨大的悲恸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能哭出声。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我能放肆哭泣的地方。眼泪是懦弱，是麻烦，是……招人厌弃的东西。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鸣。
将军……他看我的眼神。
白天被赵统领带到他书房外等候传唤时，隔着门缝，我偷偷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坐在巨大的书案后，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高大，如同山岳。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桌案上，侧脸的线条冷硬得像刀刻斧凿。书房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冰冷、肃杀，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腥风血雨。
当他终于抬起眼，目光扫过我时，那眼神……像冰冷的刀锋，带着一种审视、评估，还有一丝……我完全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没有怜悯，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漠然。仿佛我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一个……可以利用的符号。
那眼神，比边城冬夜的寒风更加刺骨，让我从头凉到脚，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
他留下我，真的是因为石郎吗？
还是……因为我恰好出现在这里，恰好符合某种需要？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带来一阵更深的恐惧和寒意。我在这深宅大院里，举目无亲，如同飘萍。将军府的主母视我为潜在的威胁，将军看我的眼神又如此莫测……我该怎么办？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我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颤，迅速用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警惕地看向门口。
是夫人身边那个叫碧荷的大丫鬟。她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个青花瓷盖碗。
“柳姑娘，” 碧荷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将托盘放在离床榻不远的紫檀木圆桌上，“夫人吩咐小厨房给您炖了安神汤。趁热喝了吧。”
她放下托盘，并未多停留，目光在我哭红的眼睛和凌乱的头发上快速扫过，带着一种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冷淡，转身便走。
“碧荷姐姐！”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厌恶的颤抖和哀求。
碧荷脚步顿住，微微侧身，脸上带着一丝公式化的询问：“柳姑娘还有何吩咐？”
看着她疏离的眼神，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求她什么？求她不要讨厌我？求她告诉夫人我真的没有非分之想？求她……让我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东厢房？
最终，我只是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什么……多谢碧荷姐姐……也替我……谢谢夫人……”
碧荷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寂。
桌上那碗安神汤还冒着丝丝热气，散发出淡淡的药草香气。可我闻着，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腾。这汤，是善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提醒我安分守己？
我慢慢挪下床，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来。走到桌边，看着那碗热气氤氲的汤。汤色清亮，映出我苍白憔悴、双眼红肿的倒影，像个可笑的、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
端起碗，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石郎……如果你还在……该多好……
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进汤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我闭上眼，仰起头，将那碗温热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汤，连同无尽的惶恐、悲凉和那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一同灌了下去。
汤入喉，温热，却暖不了这满室的冰冷，更暖不了那颗坠入无边黑暗的心。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簌簌的落雪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夜空中哀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