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即使书房厚重的门板紧闭,即使昂贵的沉水香在错金博山炉里无声地燃烧,吐出袅袅的青烟,那股属于北境的风沙、冰雪和浓稠血浆混合的气息,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端,丝丝缕缕,钻心蚀骨。
不是来自我的身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那片被血与火反复浸透的荒漠。
面前摊开的,是北境刚刚送来的、用鲜血和生命写就的详细军报。断云谷的地形图被朱砂笔粗暴地圈画着,代表着伏击点、突围路线和……全军覆没的断后位置。石头的名字,被浓墨重重地圈了出来,旁边批注着西个触目惊心的小字:力战殉国。
力战殉国。
西个冰冷的字,轻飘飘地抹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抹掉了他憨厚的笑容,抹掉了他替我挡刀时骂的那句“云哥小心!”,抹掉了他所有未竟的念想和他那个……未过门的妻子。
柳含烟。
那个被赵铁胆带回来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女人。军报后面附有简单的核实:柳氏,边城小户女,父母死于狄人劫掠,确与石磊有婚约。石磊最后一次休沐归家,曾向同袍提及,待此战结束,便回乡完婚。
呵……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石头的名字,粗糙的纸面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石头挠着头,黝黑的脸上带着憨笑和羞涩:“将军,等打完这仗,俺想……想请个假,回家娶媳妇儿……她叫含烟,手可巧了,绣的花儿跟活的一样……”
当时我怎么回的?好像是笑着捶了他一拳,骂他没出息,心里却盘算着到时候给他备一份厚厚的贺礼。
如今,贺礼变成了抚恤。人……没了。
一股混合着悲怆与暴戾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我喉头发甜!不是为了柳含烟,是为了石头!为了他那份至死都未能实现的、卑微的念想!也为了那些同样被葬送在断云谷的袍泽!
这一切的源头……唐显宗!老匹夫!
“砰!”
拳头狠狠砸在坚硬如铁的花梨木书案上!杯盏跳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桌面应声裂开一道细微的纹路!
泄密!通敌!为了扳倒我龙家,不惜引狼入室!用我龙家军将士的尸骨铺路!
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份精致的请柬,是昨日唐府派人送来的,邀请将军府出席唐显宗五十寿宴。鎏金的字迹在烛光下闪耀,刺眼得如同无声的嘲讽。
寿宴?庆贺你踏着我兄弟的尸骨,官运亨通吗?
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狰狞的弧度。
唐显宗,你欠下的血债,我要你唐家十倍、百倍地偿还!就从……你最珍视的女儿开始!
“将军。” 赵铁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贯的沉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进。” 我收回目光,声音嘶哑。
赵铁胆推门进来,反手关好门,快步走到书案前,躬身低语:“人己带到,安置在西暖阁了。夫人……似乎很怜惜她,给了银狐裘,还吩咐熬了姜汤。”
“嗯。” 我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指尖依旧停留在石头名字那刺目的朱砂圈上。怜惜?唐归晚会怜惜一个边城孤女?还是……做戏?做给她那老谋深算的父亲看,显示她唐家女儿的“贤良淑德”?
虚伪!
“查清了?” 我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刺向赵铁胆。
赵铁胆神色一凛,压得更低:“查了。柳含烟身份无误。边城那边……确实遭了狄人血洗,十室九空。她……应该是侥幸逃出来的。石头的同袍也证实,确有婚约。只是……” 他顿了顿,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带着一丝深切的悲痛和愤怒,“石头私下提过,柳姑娘性子……极柔顺,胆子也小。这次……遭此大难,怕是吓坏了。”
极柔顺?胆子小?
我脑海中浮现出赵铁胆之前描述的景象:那个纤细的女子,裹着破旧的斗篷,在将军府门前哭得肝肠寸断,磕头求救……确实是一副被命运彻底摧垮的、柔弱无依的模样。
石头喜欢这样的?
心头掠过一丝荒谬的烦躁。罢了。石头死了。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己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是石头的未亡人。她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也抽在整个将军府脸上!提醒着我的无能,提醒着唐显宗的罪恶!
她更是一个绝佳的……工具。
一个可以让我名正言顺地、将最锋利的刀,捅进唐归晚心窝的工具!一个可以彻底撕碎她那身“相府嫡女”、“将军正妻”华丽外衣的楔子!
“夫人怜惜她?” 我冷冷开口,声音里淬着冰,“那就让她留在府里。传我的话,”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栖霞苑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恶意,“柳姑娘是石副将的遗孀,是龙家的恩人。让夫人好生照看,务必……让她感受到将军府的‘温暖’。”
赵铁胆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明白我话中深意,但他很快垂下眼帘:“是,将军!”
“还有,”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浓重,栖霞苑的方向灯火通明,与这边书房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她身子弱,西暖阁……不够好。让夫人,把她挪到……栖霞苑的东厢房去。”
“栖霞苑?东厢房?”赵铁胆这次是真的惊住了,脱口而出。栖霞苑是主母正院,东厢房紧邻着正房,是除正房外最宽敞舒适的地方,历来只有极受重视的贵客或……身份特殊的亲眷才能居住。让一个刚进府、身份尴尬的孤女住进去?
“怎么?” 我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石副将用命换来的恩情,难道不值得一间好屋子?还是说……夫人觉得委屈了?”
赵铁胆脸色一白,立刻躬身:“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传话!” 他不敢再多问一句,匆匆退了出去。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
沉水香的气息依旧袅袅,却再也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戾气和那股毁灭一切的冲动。我走到博古架前,拿起一个冰冷的、沉重的青铜镇纸,那是石头去年送我的生辰礼,说是从一个狄人小头目身上缴获的,不值钱,但够结实。
镇纸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
唐归晚。
想象着她听到这个命令时的表情。惊愕?难以置信?委屈?愤怒?还是……要继续维持她那副温婉大度的假面?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心底那股扭曲的、带着报复快意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父债女偿。
这才……只是开始。
我要让你尝尝,从云端跌落泥淖的滋味。我要让你知道,你身上那层相府嫡女的光环,在我龙惊云眼里,一文不值!你和你父亲一样,只配……匍匐在地!
手中的青铜镇纸被我猛地攥紧,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点痛楚,比起石头他们在断云谷承受的,又算得了什么?
不够。
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