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大营的校场,尘土在秋日干冷的空气中弥漫,混杂着汗水和铁锈的气息。粗粝的砂石地面被无数军靴反复践踏,坚硬如铁。震天的喊杀声、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响、沉重的脚步声、战马的嘶鸣……所有声音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冲击着耳膜,也冲击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这里是力量的熔炉,是生死的试炼场,是属于我龙惊云的世界。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蛰痛了眼角。我紧握着手中的精铁长枪,枪尖在正午惨白的日光下吞吐着冰冷的寒芒。面前是层层叠叠、用粗大圆木钉成的拒马桩,上面残留着斑驳的刀痕和暗褐色的污迹。
“杀!”
胸腔里爆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如同闷雷滚过。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拧腰,蹬地,旋身!手中的长枪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狠狠刺出!
“噗嗤——!”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炸响!
碗口粗的硬木桩应声而裂!木屑如同被炸开的碎骨,带着凌厉的尖啸向西面八方迸射!枪尖穿透木桩,余势未歇,深深扎进后面夯实的土地里,首至没柄!枪杆兀自嗡嗡震颤,发出龙吟般的低鸣,震得虎口发麻。
胸腔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喷吐出来,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额上的汗珠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瞬间消失无踪。一股狂暴的力量在西肢百骸冲撞,带着毁灭后的空虚和一丝嗜血的快意。只有在这种纯粹的、极限的肉体对抗中,在那破开阻碍、摧枯拉朽的瞬间,心底那片翻涌不息、日夜灼烧的黑暗岩浆,才能得到片刻的、虚假的平息。
“好!将军神威!”
“这力道!这准头!绝了!”
周围的亲兵和正在操练的军士爆发出震天的喝彩,眼中尽是狂热与敬畏。
我面无表情,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将长枪从泥土和碎木中拔出,带起一蓬潮湿的泥土。枪尖上沾着新鲜的木屑和泥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朽木的腐朽气味。这气味,却奇异地让我想起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府邸深处,那些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那些袅袅升腾的昂贵熏香,那些精致到毫无瑕疵的器皿……还有那个穿着锦绣华服、眉眼温顺、被我亲手安置在华丽牢笼里的女人。
唐归晚。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不经意间扎了一下。
她很好。甚至好得过分。像一件精心养护、毫无瑕疵的瓷器,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彰显着主人的品味与权势。她打理府务井井有条,待下人宽严相济,对我更是温顺体贴,无可挑剔。那张脸,在烛光下或晨光里,也的确赏心悦目,足以满足一个男人对“妻子”这个身份最表面的需求。
可正是这份“好”,这份无可挑剔的温顺,像一层厚厚的、滑腻的脂油,糊在心口那块最深的烙痕上,非但不能止痛,反而让那被掩盖在下面的溃烂伤口更加闷痛难当,滋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
她是相府精心培育的牡丹,根植于这片我最憎恶的、散发着腐朽甜腻气息的膏腴之地。她的父亲,那位高高在上、清名满天下的唐相爷,当年在朝堂上轻飘飘一句“边军糜费过甚,当裁减冗员以充国库”,便让多少追随我父亲征战沙场、最终埋骨他乡的老卒遗孀断了最后一口活命的粮?他道貌岸然,口口声声家国大义,却不知边关的雪有多冷,刀有多利,血有多烫!
而我,龙惊云,如今却要娶他的女儿,还要将她奉为正妻,给予她无上的尊荣?还要听她在耳边软语温存,看她用那双从未沾染过血腥和泥土的手,优雅地拨弄着象征主母权柄的库房钥匙?
荒谬!
每次看到她对我露出那种全然信任、带着依赖的温婉笑容,看到她因我一句平淡的“不错”而眼底生光的模样,心底那股邪火就烧得更旺。那笑容越明媚,越衬得我记忆深处那些在破败营房外哀哀哭泣的孤儿寡母的脸孔,越发灰败绝望。她所享受的每一分尊荣,都像是用那些枯骨垫起来的!她越是“好”,越是提醒着我,我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这将军的头衔,这煊赫的府邸,甚至包括她这个人——都是向这污浊的世道妥协的产物,是对我龙家军魂的背叛!
“将军!将军!”
亲兵统领赵铁胆粗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大步跑来,黝黑的脸上带着汗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何事?” 我收回思绪,将长枪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扫过他。
赵铁胆喘了口气,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刚接到北境八百里加急!老将军……老将军他……在断云谷遭了伏击!是北狄王庭最精锐的‘鬼面骑’!兄弟们拼死护着老将军突围,可……可断后的小队……全军覆没!领队的是……是石头!”
“石头”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
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校场上震天的喊杀声、金铁声仿佛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噪音。耳畔只剩下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还有赵铁胆那句带着血腥气的“全军覆没”!
石头!石磊!那个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鼻涕邋遢喊着“云哥”的小子!那个在战场上替我挡过致命一刀,背上留下一条狰狞蜈蚣疤的生死兄弟!他憨厚的笑容,他拍着胸脯说“将军放心,有石头在,天王老子也过不去”的豪气……瞬间被“鬼面骑”、“伏击”、“全军覆没”这几个字眼撕得粉碎!
北狄鬼面骑!又是他们!
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戾气猛地从丹田炸开,瞬间席卷西肢百骸!握枪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精铁枪杆生生捏碎!胸腔里翻涌着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炭块!
“谁……是……谁!” 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砂轮在生铁上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和血腥,“情报……是谁泄露的?!”
断云谷地势险要,若非有极其精准的情报,鬼面骑怎么可能提前设伏?又怎么可能恰好截杀老将军的粮队?又让石头他们撞上?!
赵铁胆脸上肌肉抽搐,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悲痛,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
“军报上……有蛛丝马迹……指向……京城!”
“线报……可能……可能从枢密院泄露出去的!枢密院……是唐相……一手把持!”
“唐相”!
轰——!!!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威能,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眼前猩红的血色瞬间浓稠得化不开!唐相!唐显宗!唐归晚的父亲!
是他!
是他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是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是他为了所谓的朝堂平衡,为了打压我龙家在北境越发稳固的军权,不惜勾结外敌,泄露军机!用我龙家军将士的鲜血,用我生死兄弟石头的命,去染红他那顶乌纱帽下肮脏的权柄!
怒火!
焚心蚀骨的怒火!夹杂着滔天的恨意和无边的悲怆,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彻底喷发!岩浆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烧得我眼前发黑,喉咙腥甜!
“呃啊——!!!”
一声野兽般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不受控制地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声浪裹挟着无尽的戾气,瞬间压过了整个校场的喧嚣!周围的亲兵和军士骇然变色,惊恐地看着他们的主帅,仿佛看到了一头被彻底激怒、即将择人而噬的洪荒凶兽!
手中的长枪被我抡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毫无章法地砸向旁边堆积如山的训练草人!
砰!砰!砰!砰!
草屑纷飞,如同被撕裂的残肢断臂!木质的支架在狂暴的力量下不堪一击,发出刺耳的断裂声!我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疯狂地挥舞着长枪,砸碎眼前能看到的一切!每一击都用尽全力,带着要将整个世界都砸碎的恨意!
唐显宗!老匹夫!
石头!我的兄弟!
还有……唐归晚!
那张温婉的、对我全然信任依赖的脸,此刻在眼前扭曲、放大!她优雅的笑容,她温顺的眉眼,她身上那股属于相府千金的、挥之不去的清贵气息……这一切都成了最恶毒的讽刺!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神经!
她是唐显宗的女儿!她的血管里流着那个老匹夫肮脏的血!她享受着用我兄弟们的鲜血换来的尊荣!她睡在我龙家的床上,用着我龙家的碗筷!她甚至还……还妄图用那副温顺的假象来迷惑我!
“啊——!!!”
又是一声狂怒的咆哮!长枪脱手飞出,如同一条暴怒的黑龙,呼啸着深深扎进几十步外的辕门立柱!粗大的木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枪尾兀自剧烈震颤!
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流淌,留下污浊的痕迹。校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骇地看着场中那个如同魔神降世般的身影。
我站在那里,赤红着双眼,粗重地喘息着。眼前是纷飞的草屑和破碎的木块,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咸腥,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那是属于石头,属于断云谷那些兄弟们的!
恨!
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那毒液顺着血脉流遍全身,冻结了西肢,也冻结了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唐显宗……我必杀你!
而唐归晚……
我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京城的方向,望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将军府。眼底翻涌的,不再是战场上的杀伐之气,而是沉沉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阴鸷与……毁灭欲。
你父亲欠下的血债……
父债,女偿!
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