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们口中的野孩子
1925年,巷口的老槐树刚冒出新芽,七岁的贺爽就把裤腰往紧里勒了勒——昨儿偷摘的桑葚汁还染着指尖,这会儿正盯着墙头上的麻雀窝首搓手。老杨头的烟袋锅敲在门框上:“小崽子,再爬墙摔断腿,看我不拿笤帚抽你!”他吐吐舌头,脚尖己蹬上青砖缝,鞋底的破洞蹭过青苔,像只褪了毛的小狸猫,蹭得墙面上的砖粉簌簌落。
最擅长的是“声东击西”。蹲在李大爷家墙头假装够枣,实则盯着墙角晒的花生——等大爷转身舀水,立刻溜到柴垛后,捡两把最饱满的揣进布衫,却不忘留几颗在石磨上:“给虎娃留的,这小子总蹲在巷口哭鼻子。”路过王婆家时,看见她晒的萝卜干被风刮到墙根,干脆翻进去帮着捡,末了还偷偷把自己藏的半块糖纸压在筐沿——那糖纸画着歪歪扭扭的小旗子,是他跟着巧云描了半宿的。
爬烟囱的本事没人能比。陈婶家的烟呛得娃娃咳嗽,他撸起袖子就往房顶上钻,煤灰糊了满脸,却把窝里的雏鸟轻轻捧进草帽里:“别怕,给你们换个暖和窝。”瓦片在脚底下发出细碎的响,他屏住呼吸挪开堵着烟囱的枯枝,忽然听见陈婶在底下喊:“小贺!下来喝碗热粥!”鼻尖沾着灰,却笑得见牙不见眼,顺着房檐滑下来时,鞋底点地稳当当,像老杨头说的“猫有九条命,你倒有十双快脚”。
最得意的是“护短”。虎娃被隔壁少爷推哭,他攥着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冲过去,却没动手——把饼掰成两半塞给虎娃,自己叉腰站在中间:“再欺负人,我爬你家墙头往烟囱里塞树叶!”少爷吓得往后缩,他却转身蹲下身,替虎娃擦眼泪:“看,哥给你留的糖纸,折成小船能漂过河。”那张糖纸边角磨得发毛,是他攒了三天从巧云那儿“骗”来的——说是“借来看花纹”,其实偷偷在背面画了只歪扭的小狸猫。
老杨头总说他“浑身是胆,没块安生肉”,却不知道他的“安生”都藏在细节里:爬墙时避开晒在墙头的棉被,怕踩出印子;摸鸟蛋时只捡最边上的,留着中间的给母鸟孵;就连偷老杨头的炒瓜子,也会往他烟袋里塞几颗花生——“老爷子牙不好,炒花生脆乎”。巷口的青石板上,总留着他跑过的脚印,浅的是偷跑时踩的,深的是背着摔了腿的虎娃往回跑时踩的。
墙头上的日子像串没绳的珠子,滚得乱七八糟,却颗颗沾着暖。贺爽记不清自己爬过多少面青瓦,只记得每个蹲在墙头的午后,手里不是攥着给人的小玩意儿,就是替人护住的小小心意。那些被大人笑骂的“调皮”,早成了他独有的“兵法”:腿脚快是为了跑在风前头捡风筝,身手灵是为了在瓦片上站稳给人递东西,就连浑身的灰、裤脚的泥,都藏着没说出口的“善意”——像老杨头烟袋锅的火星,明明暗暗,却暖烘烘地烧着。
此刻蹲在巷尾看麻雀扑棱棱飞,他摸了摸裤兜——空的,却又像装着无数个没送出的花生、没碎的糖纸。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墙头上对着夕阳发誓:“以后要跑得比风还快,这样就能护住所有怕摔的、怕哭的、怕冷的……”风掀起他的破布衫,露出里面补了又补的夹袄—
原来早在爬第一面墙时,命运就把“快”和“暖”缝进了他的骨血:不是为了调皮捣蛋,是为了让这双总沾着青苔的脚,能在需要时,稳稳地站在别人身边,像棵长在墙头上的小槐树,哪怕歪歪扭扭,也能替人挡住半片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