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温和的声音,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任性他的一意孤行……
一向谨慎的他这回却折在了一枚小小的纸鸢上。
巨大的悲伤、自责、恐惧和身体剧烈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吞没。
他停止了哀求,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前父皇威严中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脸庞瞬间变得模糊扭曲。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头一甜,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猛烈袭来,眼前彻底一黑。
他紧抓着父皇下摆的小手无力地松开,小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栽倒。
额头再次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彻底失去了知觉。
“据儿——!”
卫长公主的惊叫声撕裂了殿内凝重的空气,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快!传太医!快!”
刚才还威严训诫的帝王,此刻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急切。
刘彻脸上的沉稳瞬间崩塌。
他猛地蹲下身,亲自将那个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是那么轻,那么脆弱,那滚烫的额头和冰凉的小手形成鲜明对比,让刘彻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抱着儿子,快步走向锦榻,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刘彻低头看着怀里儿子灰败的小脸,紧闭的双眼,还有额上那刺目的红痕,方才那些关于“御下之道”,“为君之道”的严厉话语此刻显得那么苍白而冰冷。
无尽的后悔如同毒藤缠绕上心头——他还是个孩子啊!
自己怎么能用对臣子的标准去苛责一个稚童?
怎么能在他伤重受惊的时候,还如此严厉地训斥他?
那些奴才……罚便罚了,何必此时让他知道,徒增他的愧疚和恐惧?
“太医呢?!怎么还没来!”
刘彻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用手背慌乱地去试儿子的额头温度,又用宽大的龙袍袖子,极其笨拙却又无比
轻柔地去擦拭儿子脸上的泪痕和额角的血迹,全然不顾那象征无上尊贵的玄色衣料被污渍沾染。
他紧紧抱着刘据,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给他,声音低哑地一遍遍唤着:“据儿?据儿?醒醒!父皇在这儿……父皇在这儿……”
那语气里,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一个父亲最深切的恐惧和心疼。
殿内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帝王焦灼的低唤和卫长公主压抑的啜泣声。
太医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看到皇帝陛下亲自抱着皇子,神色仓惶的样子,吓得腿都软了。
刘彻立刻让开位置,却一步也不肯离开榻边,目光死死锁在太医诊脉的手上,声音嘶哑:“如何?快说!”
“回陛下……”
太医战战兢兢,“殿下本就伤重体虚,又受惊过度,急痛攻心,气血一时逆乱才致晕厥……需……需静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太医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彻心上。
他看着榻上儿子毫无血色的小脸,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懊悔和痛楚。
他挥退了太医,颓然坐在榻边,大手轻轻握住儿子无力的小手,目光复杂地凝视着那张酷似自己幼时的脸庞。
良久,他俯下身,在儿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哑地承诺:“据儿不怕……父皇……不罚她们了……你好好睡,快些好起来……”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心碎又后悔的父亲。
他轻轻抚摸着儿子汗湿的额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心疼,首到确定儿子的呼吸渐渐平稳,才疲惫地站起身,对卫长公主哑声道:“嬿儿,好生照看你弟弟。”
离开时,他的背影在清晨的光影里,第一次显出了几分沉重与萧索。
走到殿门口,他忍不住又驻足回望了一眼榻上小小的身影,才带着满心的牵挂与自责,缓缓离去。
——
这一回,小孩烧得云里雾里,人事不省。
乳母张氏、许氏被关在永巷不到一日,就被放了出来。
起初几人心惊胆战,以为要被扭送掖廷诏狱或暴室,不曾想,来提人的竟是皇帝跟前最得力的中书谒者令袁利。
“皇上口谕,”袁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尔等日后务必尽心伺候皇子,下不为例。”
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几人,眼底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皇恩浩荡,却也如履薄冰。
温室殿内,药气尚未散尽。刘据恹恹地倚在软枕上,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
乳母张氏端着小碗,拿着小勺,好说歹说才哄他勉强咽下小半碗温热的米羹。
“殿下,多少再进些……”
温室的宫人内侍,连同两位乳母,皆己放出。
既无鞭刑,也未降职处死,只罚了半月俸例。
陛下甚至还添了人手来伺候,今晨上朝前,更赐下了好些新奇玩意儿,虽然各宫皇子公主皆有份,无论数量还是精巧,都远不及刘据所得。
但此刻刘据无暇雀跃,依旧闷闷不乐。
“我来吧。”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知何时,霍去病己立在殿内,一身常服也掩不住少年将军的英挺锐气。
若是往常,刘据见了这最亲近的表哥,早该雀跃起来。
可此刻,他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便又恹恹地垂下头去,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只被雨水打蔫了的小雀。
“殿下莫要再自苦了。”霍去病走近榻边,声音放得低缓。
霍去病见小孩脸色似乎松动了一丝,才继续温言道:“陛下此番,实乃小惩大诫,将风波压到了最低。未曾严惩宫人,便是给殿下留足了体面。殿下这一病,倒也算…因祸得福。”
他顿了顿,目光诚恳地望向刘据,“这一篇,陛下是打算翻过去了。殿下若再这般自伤自苦,岂非辜负了陛下的回护苦心?也白白受了这场惊吓与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