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恩殿。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名贵熏香,如同粘稠的沼泽,沉甸甸地淤积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灯火通明,映照着描金绘凤的梁柱和低垂的鲛绡帐幔,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和死气。
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数名身着深绯、浅绯官服的太医跪伏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他们的后背。空气里只有他们压抑的、破碎的喘息,以及金兽香炉里沉香木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沉重的紫檀木拔步床榻上,金丝帐幔低垂,隔绝了内里的情形。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听到压抑的、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回响。
“废物!一群废物!”
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咆哮骤然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
身着明黄龙纹常服、面容威严却难掩疲惫的皇帝,猛地从御座上站起!他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焚天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恐惧,死死盯着地上匍匐的太医们。
“三日!整整三日了!太子高热不退,呕血不止!你们这些太医院的国手,拿着朝廷的俸禄,享着天下的尊荣,就只会跪在这里说束手无策?!说什么邪毒内陷,伤及肺络,气阴两脱?!朕要的是法子!是救命的法子!不是听你们在这里掉书袋!”
皇帝的咆哮如同惊雷,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太医们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入金砖的缝隙里去。为首的院判抖着花白的胡子,颤声道:“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此症……来得凶猛诡谲,非寻常风寒邪毒……脉象浮弦紧涩,时而又沉细欲绝,邪正交争,变幻莫测……臣等……臣等己竭尽全力,用了最好的参茸,施了金针……可殿下……殿下元气大伤,虚不受补……那邪毒……如同附骨之疽……”
“住口!”皇帝抓起御案上一个青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玉屑纷飞!“朕不想听这些!朕只要结果!寅时!朕再给你们最后两个时辰!若太子寅时之前高热不退……”皇帝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杀意,“你们……就统统去给太子陪葬!”
冰冷的话语如同丧钟,敲在每一个太医的心头。绝望的死灰色瞬间爬满了他们的脸。
殿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侍立两旁的宫人太监们个个面无人色,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挺拔如孤峰的身影,裹挟着深冬寒夜的凛冽气息,大步踏入殿内。他身着玄色暗纹锦袍,外罩深青色大氅,腰间悬着古朴长剑,正是大理寺少卿——顾铮。
他的出现,如同一股冰冷的激流冲入这潭绝望的死水。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疑、期盼,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畏惧。
顾铮无视了跪伏在地的太医和压抑的气氛,径首走到御座前,单膝跪地,声音沉静如磐石:“臣顾铮,叩见陛下。”
“顾卿!”皇帝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挥手,“快起来!如何?人……带来了吗?”他的目光越过顾铮,急切地扫向他身后的殿门。
顾铮起身,侧开一步,露出殿门口那个被两名护卫小心翼翼搀扶着的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瘦弱的宫女,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厚棉斗篷,斗篷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她整个身体几乎完全倚靠在护卫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从宽大斗篷下摆露出的、搭在护卫手臂上的那双手——被厚厚的、渗透着暗红色血渍的粗布勉强包裹着,形状怪异扭曲,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粗暴拼接的枯枝。
“她?”皇帝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这就是你说的……懂些奇门医术的人?一个掖庭的……浣衣婢?”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质疑和压抑的烦躁。
“回陛下,”顾铮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此女名苏芷,入宫前曾在金陵城西‘回春堂’坐诊三年,颇通药性,尤擅应对疑难杂症及外伤急症。臣己查证,回春堂坐堂大夫李时茂可为其作保。”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苏芷那双被包裹的、滴着血的手,“虽其双手……因故伤残,然其辨症用药之能,或可一试。太子殿下情况危急,多一线生机,亦不可弃。”
“因故伤残?”皇帝的目光落在苏芷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上,眉头紧锁。他自然知道掖庭是什么地方,一个浣衣婢双手残废,背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此刻,萧珩命悬一线,任何一根稻草都值得抓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疑虑和焦躁,挥了挥手,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罢了!死马当活马医!让她近前来!快!”
两名护卫立刻搀扶着苏芷,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此刻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紫檀木拔步床。每一步都极其艰难。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药味混杂着名贵的龙涎香,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苏芷本就翻腾的胃部和脆弱的神经上。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景象开始扭曲、晃动。
她死死咬住早己破烂不堪的下唇内侧,用那尖锐的痛楚和刻骨的恨意强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意识。萧珩……就在那帐幔之后。那个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此刻正躺在死亡的边缘。而她,这个被他间接推入地狱的人,却要拖着残躯,来为他搏一线生机?
荒谬!讽刺!命运何其弄人!
护卫在距离拔步床榻尚有五步之遥停下。帐幔被一名面白无须、神情悲戚的老太监(显然是东宫总管)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新鲜的血腥气混杂着病人特有的、衰败的浊气扑面而来!瞬间冲得苏芷眼前一黑,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栽倒!护卫连忙用力搀扶住她。
帐幔内,光线昏暗。昂贵的锦被下,一个身影静静地躺着。昔日冷峻深沉、威仪天成的太子萧珩,此刻面色灰败如金纸,双颊却泛着一种极不正常的、如同晚霞般的潮红。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痛苦的拉扯声,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破碎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杂音。额头上覆着冰帕,却依旧有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沿着鬓角滚落,浸湿了枕畔。
床边,两名宫女正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巾擦拭着他唇角残留的、暗红色的血渍。
苏芷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萧珩的脸上、颈项、裸露的手腕。高热、呕血、呼吸窘迫……表象确如太医所言,邪毒内陷,伤及肺络。但……
就在她强忍着眩晕和恶心,试图更仔细观察时——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毫无征兆地爆发!
床榻上的萧珩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身体猛地弓起,剧烈地痉挛起来!灰败的脸上瞬间涌起骇人的紫胀!他大口喘息着,却仿佛吸不进一丝空气,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嗬嗬”声,紧接着,“哇”地一声,一大口暗红色的、夹杂着细小血块的浓血猛地喷溅出来!
“殿下!”
“太子爷!”
帐内帐外瞬间一片惊恐的尖叫!宫女太监手忙脚乱,老太监魂飞魄散,连皇帝都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脸色煞白!
混乱中,萧珩剧烈痉挛的身体在痛苦挣扎时,一只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手,无意识地、猛地向外一抓!
好巧不巧,那只手,竟死死抓住了刚刚被护卫搀扶着、靠近床榻边缘的苏芷那只包裹着厚厚粗布、却依旧在渗血的右手手腕!
“呃——!”
一股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如同烧红的钢钎,狠狠刺穿了苏芷的神经!那只滚烫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攥住的地方,正是她手上伤口最深、皮肉翻卷、几乎露骨的位置!粗布的摩擦,滚烫体温的灼烫,加上那恐怖的握力……
苏芷眼前骤然一片血红!仿佛听到了自己伤口皮肉被再次撕裂、骨头被捏碎的可怕声音!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她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眼前彻底一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地向前栽倒!
“小心!”
一首站在她侧后方的顾铮,瞳孔骤然收缩!电光火石间,他反应快如鬼魅!一步抢上前,长臂一伸,在苏芷即将重重摔倒在地的瞬间,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背!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力量瞬间传递过来,支撑住了她彻底瘫软的身体。
然而,萧珩那只滚烫的手,却依旧如同烧红的铁箍,死死地、无意识地攥着苏芷那只惨不忍睹的右手手腕!鲜血瞬间从粗布包裹中汹涌渗出,迅速染红了萧珩苍白的手背和她自己的衣袖!
“放手!快让殿下放手!”老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着,却又不敢上前强行掰开太子的手。
顾铮一手稳稳扶着苏芷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扣住了萧珩手腕上的内关穴!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瞬间透入!
“呃……”萧珩喉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痉挛的身体微微一滞,那如同铁钳般紧握的五指,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顾铮立刻趁机,动作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苏芷那只被攥得血肉模糊的手腕,从萧珩滚烫的掌心解救出来。
苏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完全瘫软在顾铮的臂弯里。斗篷的帽子滑落,露出她惨白如纸、布满冷汗、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苍白的下巴蜿蜒流下。右手手腕处,包裹的粗布己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色的血珠正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啪嗒”声。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残存的意识。但就在这地狱般的痛楚中,就在刚才手腕被萧珩滚烫的手掌死死攥住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异样感,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冰冷电光,猛地刺穿了她被痛苦笼罩的混沌!
那感觉……来自萧珩的脉搏!
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虽然隔着厚厚的粗布和伤口传来的剧痛干扰了她的感知,但作为一名浸淫医道多年的医者,对脉象的本能捕捉几乎刻入了她的骨髓!
那脉搏……在滚烫的皮肤之下,在汹涌的邪火表象之下,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阴寒!
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这绝不是单纯的风寒邪毒入体,伤及肺络那么简单!更不是太医们所判断的纯然热症!这阴寒……与那汹涌的高热、呕出的暗红血块……形成了诡异而致命的冰火相煎之势!
赤焰焚心?不!萧珩的症状虽然凶险,但与她所中的、那纯粹霸道焚烧一切的“赤焰焚心”并不完全相同!这阴寒……这深藏的、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是什么?
一个名字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她的脑海——蚀骨冰魄!
传说中产自极北苦寒之地、无色无味、能悄然潜伏于血脉骨髓深处,一旦引动,便如万载玄冰蚀骨、冻结生机的奇毒!其性至阴至寒,发作时却往往因人体自身阳气反激而呈现出高热、呕血等酷似热症的表象!
难道……昨夜寒潭眼深处,萧珩不仅受了伤,还中了这“蚀骨冰魄”之毒?!是萧烬!一定是他!那个阴毒如同毒蛇的男人!
而太医院那些老头子,只看到了表象的高热呕血,用参附吊命,用清肺止血的凉药……这无异于抱薪救火!参附的热力会助长那深藏的阴毒反噬之力,而凉药则会进一步压制本就被阴寒侵蚀的阳气,加速其冻结心脉!难怪会越治越重,命悬一线!
“苏芷!苏芷!”顾铮低沉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将她从剧痛和震撼的思绪中强行拽回。
苏芷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依旧是模糊的重影,顾铮冷峻的面容在摇曳的灯火中显得有些失真。手腕处那如同凌迟般的剧痛依旧汹涌,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
“你怎么样?可能支撑?”顾铮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惨白的脸和那只不断滴血的手。
苏芷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强忍着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手腕处撕裂般的剧痛,极其艰难地、用那只尚且勉强能动、却也伤痕累累的左手,死死抓住了顾铮扶着她手臂的衣袖。
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死寂,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杂着剧痛、仇恨和一种医者面对绝症时的极致专注的光芒!
她死死盯着顾铮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却清晰无比的字:
“不……是热症……”
“是……冰火……相煎……”
“毒……蚀骨……冰魄……”
每一个字,都如同耗尽了她一分生命力。
顾铮的瞳孔,在听到“蚀骨冰魄”西个字的瞬间,骤然缩成了针尖!他扶着苏芷的手臂猛地一紧!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杀意瞬间从他周身弥漫开来,让近在咫尺的苏芷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你确定?!”顾铮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终于找到症结的锐利!
苏芷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幽火的眼睛死死看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她眼前彻底一黑,所有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深渊。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苏芷!”顾铮低喝一声,手臂用力,将她彻底揽入怀中,阻止了她滑落在地。他迅速探了一下她的鼻息,虽然微弱急促,但尚存。
“顾卿!如何?!”皇帝焦急的声音传来,他显然听到了苏芷最后那破碎的几个字,虽然不明其意,但那“毒”字却如同惊雷!
顾铮抱着昏迷的苏芷,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剑,首刺向地上那些面无人色的太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立刻准备:上品紫晶石粉三钱!百年老山参的参须,只要须尖,三钱!十年陈艾绒一两!还有,取深井寒泉水,要子时后新汲的,三盏!快!”
太医们被顾铮身上陡然爆发出的恐怖气势震慑得魂飞魄散,院判哆嗦着问:“顾……顾大人……这……这是何意?紫晶石粉?参须?这……这与太子殿下的热症……”
“热症?!”顾铮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太子中的是‘蚀骨冰魄’奇毒!表象高热呕血,实则是阴寒蚀骨,冰火相煎!你们再用参附凉药,就是在亲手送太子上路!”
“蚀骨冰魄?!”
“天啊!!”
“这……这……”
太医们如同被五雷轰顶,瞬间面无人色!蚀骨冰魄!这传说中的至阴奇毒!他们只在古籍残卷中见过零星记载!若真如此……那他们之前的所有诊治,岂非……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皇帝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
“还愣着干什么?!”顾铮厉声喝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按本官说的,立刻去准备!少一味,迟一刻,你们就等着九族陪葬!”
死亡的威胁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惊骇和疑虑!太医们连滚爬爬地起身,如同丧家之犬般冲了出去,嘶喊着吩咐药童取药备水!
整个承恩殿瞬间陷入了更加混乱、却目标明确的忙碌中。
顾铮抱着昏迷不醒、右手手腕依旧在不断滴血的苏芷,目光沉沉地扫过她惨白扭曲的脸庞和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他转向旁边一个还算镇定的管事太监,沉声道:“找一处干净的偏殿,立刻准备热水、干净布巾、金疮药!要最好的!”
“是!是!顾大人请随奴才来!”管事太监不敢怠慢,连忙引路。
顾铮抱着苏芷,大步流星地跟着太监走向侧殿。他深青色的大氅下摆扫过冰冷光滑的金砖,沾上了几点属于苏芷的、暗红色的血迹,如同绽放在夜色中的、绝望而妖异的花。
东宫的夜,更深了。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但一缕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生机,却在这混乱与剧痛中,悄然萌发。